“神仙不会救你,但我会救你,所有医官都会救你。”女医官的声音仍然平淡,但那平淡却无端让人安心了一些。
“大夫就是救人的。”她说。
翠翠望着她,眼眶渐渐有泪积蓄。
“可是我怕。”
她说:“爹爹手肘上红斑越来越深了,我娘死前,也是这样的。”
小姑娘怯怯的,忍泪道:“最近,我也开始长了。”
她伸手挽起袖子,白嫩的手臂上,生着大片大片红色斑块,像潋滟桃花。
陆曈一愣。
翠翠低下头,眼泪一滴滴砸落下来。
她还记得娘快死的那几日,每日夜里躺在地上翻来覆去睡不着觉,竭力压着病痛呻吟。苏南城的药铺里,药草早被有钱人哄抢一空,疠所的那些稀薄汤药救不了任何人。她在夜里瞪大眼睛,注意着娘亲一举一动,可有一日没忍住打了个盹儿,醒来时,娘亲已被一卷席子盖住了,只露出一截垂下来的手臂,红斑深艳若紫。
翠翠哭了起来,哭也不敢大声哭,低声啜泣着。
“我娘就是死在疠所的,我怕死,也不想爹死……”
疠所里静悄悄的,偶尔有病者翻身的窸窣声,不知是听见了,亦或是听见了却没有打断,拥挤的庙宇,仍维持一种沉闷的缄默。
“别怕。”
突然间,翠翠感到有人拉起了自己的手。
女医官的手冰凉柔软,将她从垫子上拉了起来,对她道:“你看。”
翠翠顺着医官的目光看去,供桌上,供果早已被饥饿的民众抢食一空,只有一盏烛火摆在台上。
烛火幽微,昏黄微光成了寒夜里唯一暖意,燃烧灯烬爆开,结成一朵小小灯花。
“昔日陆贾说,灯花爆而百事喜。古有占灯花法,灯花连连逐出爆者,主大喜。”
仍是那副平淡的语气,翠翠抬眼,女大夫那双稍显漠然的眼在灯色下若宝石发亮。
“无需忧心,此乃大喜之兆。”她说。
像是陡然得了一束依靠,翠翠惶惑的心一瞬似有支柱,她用力点了点头,望着供桌上那盏烛火,眼泪和灯花一同落了下来。
爹爹一定会没事的,大家都会没事的。
她抬头,看向面前那个女医官。
女医官站在泥塑神像下,沉沉光焰照在她面巾上,那双稍显冷淡的眼眸似掠过一丝浅浅悲悯。
像是神仙故事里,陡然出现救苦救难的女菩萨。
……
疠所的苍术燃了又散,散了又燃,一连过了六七日,刑场暂且没有成山的尸体堆积了。
陆曈早起去给疠所的人送药,翠翠见了她很高兴,送给她一朵用干草编的小蚂蚱。
“爹爹给我编的。”小姑娘坐在床上,接过陆曈手里药碗,望着她道:“送给你,陆医官。这几日我和爹爹感觉好多了,爹爹说,再过不了多久,就能离开疠所。等到明年开春时,就能陪我去小河边捉螃蟹。”
陆曈接过蚂蚱,冬日没有新鲜青草,干草编的蚂蚱软塌塌的。
“陆医官。”
陆曈抬头,翠翠的父亲——一个肤色黝黑的男人看着她,局促地搓了搓手。
翠翠父亲从前是给富商家抬轿的轿夫,周围人都叫他“丁勇”。
丁勇拍了拍翠翠的头:“这孩子这些日子,多费陆医官上心了。”
“是我分内之事。”陆曈把汤药递给他。
许是因为那晚拜神被陆曈瞧见的缘故,有秘密的人,距离总会拉近许多。翠翠自那以后很喜欢陆曈。每次陆曈来疠所时,总要跟着她跑前跑后,有时帮陆曈搬搬药草。若不是她发病的时候浑身发冷虚弱,瞧上去和普通康健的孩子没什么不同。
丁勇仰头把汤药喝完,仍有些赧然:“医官每日忙得慌,这份大恩大德,我们一辈子都忘不了。”
盛京来的医官,一开始众人虽觉有了期盼,到底有些怀疑,盛京做官的人在这里能坚持得了多久?然而一日日过去,医官们没有叫停。
来的都是年长些的医官,疠所每日都有新病人,每日也都有人死去,医官们忙着照顾病人,常常燃灯至深夜,有时累得坐着就睡着了。
人心都是肉长的,疠所的病人很是感激。
“我近来也觉得比先前好多了。”丁勇笑道:“之前总觉得忽冷忽热,浑身疼痛,最近发疼的时候短多了。翠翠也是。”
他伸出手肘:“红斑也淡了。大夫,我们是不是快好了?”
陆曈低眸。
那只粗糙瘦弱手臂上,红斑维持原来模样,没再继续变深。
她低头,“嗯”了一声。
“太好了!”翠翠欢呼一声,搂住父亲的脖子,“等全好了,离开疠所,我要吃爹给我做的烙饼!”
“行!”丁勇笑着回答,想到白面饼,不由咽了口唾沫。
陆曈站起身,收拾病人喝完汤药的空碗,起身出了门。
她回到里破庙最近的宅邸。
宅邸是蔡方临时腾出请医官们住进去的,疠所病者休息时,留几个医官值守,剩余医官回到宅邸继续其他就疫,制作药囊什么的。
陆曈进了屋,堂厅里,崔岷正合一众医官们商量接下来的治疫时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