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郑大风走入登龙台最高处后。
陈平安视线就投向了更高处,那里有一座云海,只是身处老龙城地界,抬头却看不见,唯有乘坐渡船,居高临下,才能看到那幅壮阔景象。
按照郑大风的说法,这座云海才是苻家屹立老龙城千年复千年,真正的立身之本。
历史渊源,一直可以往前推溯到世间最后一条真龙的上岸宝瓶洲。
在那之后,才有了那条地底下的走龙道,有了骊珠洞天的那场大修士战死如雨落的血腥厮杀,有了那座螃蟹牌坊和那座小镇,有了那口井,有了大雪纷飞夜,有了那个几乎冻死的少女倒在泥瓶巷陈平安祖宅门口,有了陈平安凑巧救下了她,她却去了隔壁,当了宋集薪的婢女。
东海老道人带着陈平安行走藕花福地不知多少年,几万里路,期间老道人说了一句话:世间事,皆有脉络可供观看,世上人,所思所想皆有迹可循。
只不过这些,都是陈平安暂时无法去深究的大事。
众人头顶,巨大云海之上,躺着一位绿袍女子,怔怔望向那道庇护天下苍生的穹顶天幕,若是能够看得更远一些就好了。
只是看到了又能如何,世俗王朝,国破山河在,犹有城春草木深,她,脚下老龙城里的那个孙嘉树,龙须河畔有过一面之缘那个女子,大概还会有一些人,他们则都不行。
至于先前走上登龙台的那个小丫头,想抢夺云海,应该是要修补完整那件苻家打造的龙袍,到时候就有希望将半仙兵的老龙袍,提升为一件名副其实的仙兵。
这让范峻茂十分在意。
大道之争,比性命攸关还要危机四伏。
像她,死了一次,根本不算什么。
只要大道香火不绝,自然还可以再来。
所以杨家铺子的老头子,是唯一不能死的存在,只要老头子还能在那边吞云吐雾,她这辈子依附皮囊的范峻茂,李二之女李柳,所有老头子选中的人物,就可以身死道不消。
至于说这座天下,除了老头子,范峻茂还怕谁。
答案是没有。
即便是已经走到道路最尽头的三教祖师,他们三位亲临老龙城,以如今比老头子更高的神通,弹指间要她真正意义上的灰飞烟灭,她也只有刻骨仇恨,而无半点敬畏。
在这一点上,范峻茂与登顶高台的稚圭,大道相悖,却心性相通。
她猛然坐起身,看了眼登龙台上的苻畦,疑惑不解。
郑大风已经登顶。
苻畦严阵以待。
今天,元婴老祖持有的半仙兵,苻畦没有借用。那件老龙袍苻畦也没有穿上。庇护苻家祖师堂的那件半仙兵,同样没有取出。
苻畦如今已经无法驾驭掌控头顶云海。
所以苻畦今天就只带了那件刚刚从别洲购买而来的半仙兵,一位剑仙死后遗留下来的无主飞剑。
范峻茂觉得不对劲,大大的不对劲。
她一拍座下云海,云海除了绕开那座登龙台,蓦然下沉,瞬间笼罩整座老龙城,与此同时,范峻茂咬破手指,在手上画符,是一道早已失传的上古符箓,如今练气士的神人掌观山河,不过是从这道符箓脱胎而来的赝品而已。画符之后,凭借着云海弥漫老龙城,脸色微白的范峻茂双手合掌,然后瞬间张开双臂,在双手之间,一幅幅画面一闪而逝,范峻茂观看眼前那些画面,如走马观花。
苻家祖师堂,孙氏祖宅,灰尘药铺,一一掠过。
当画面最终定格在一位外城城头上的老人身上后,这幅小巧山河图,瞬间砰然而碎。
范峻茂画符手心处,已是皮开肉绽,强行咽下一口心头精血,一下子损失了寻常元婴地仙十数年道行,范峻茂脸色阴沉,根本不介意那点修为损耗,好家伙,一条最少是十二境仙人境的过江龙!
难不成是桐叶宗那个老变态?
自从开窍以来,一向心比天地宽的范峻茂,终于有些心情凝重起来。
郑大风死在登龙台上,她觉得是技不如人,一了百了,怨不得任何人。
可要是活着走下了登龙台,却莫名其妙暴毙在一位“局外人”手上,她心里不得劲儿!
这座老龙城,自古以来就是她的地盘!
但是为了一个不顺眼的郑大风,值得她舍弃这辈子的这个“范峻茂”吗?
她后仰倒去,开始权衡利弊,其实没有利只有弊。所以她闭上眼睛,轻轻叹息一声,好歹不去看他郑大风的笑话了,毕竟半点不好笑。
整座登龙台开始巨震不已。
引来宝瓶洲这一带的东海、南海之水,激荡拍岸,不过都给地仙们各展神通,纷纷压退回去。
在距离那座孤岛渡口不远处的海面上,有个小道童踩在漂浮不定的一只巨大金黄葫芦上,满脸笑意。
梧桐伞遮蔽了天机,所以既可保命,也可遮蔽你陈平安身后人的推衍和救援啊。
福祸无门惟人自召。
你陈平安这次惨了,惹上了桐叶洲唯一一个不该惹的家伙,不然玉圭宗、扶乩宗和太平山,甚至是桐叶宗除了此人之外,你陈平安都问题不大,同境之争,你陈平安确实有几分本事,可以不惧,甚至是金丹元婴这些世俗眼中的所谓陆地神仙,你也一战之力。再高一些的,上五境玉璞境,未必愿意欺负你一个年纪轻轻的纯粹武夫,再高一些的,仙人境,可能会看出你一些端倪,也不太愿意撕破脸皮。
只可惜。
这次桐叶宗的下山之人。
最不讲究了。
不凑巧,这个不讲究的老变态,又是整个桐叶洲的山上第二人。
毕竟桐叶洲还有他家那座观道观嘛。
所以说任你陈平安千算万算,不惜耗费家底无数,辛苦布局护着那个郑大风,到头来就只能是竹篮打水一场空了,说不定就会死在这里。
这样也不错,帮你收了尸,带回道观便是,乖乖成为藕花福地的养料。
踩在那只巨大金黄色养剑葫上边的小道童,身形摇摇晃晃,幸灾乐祸道:“好戏登场喽,小小宝瓶洲,有苦头吃啦。”
不到半个时辰而已。
登龙台就彻底安静下来。
而最终结果令人匪夷所思。
走下登龙台的人,竟然是那个郑大风,关键是他身上干干净净,没有任何重伤濒死的苗头。
苻东海和苻春花心境剧烈起伏,死活不愿意相信眼睛所见。
难道父亲苻畦死了?
这可不全是坏事!
两人心有灵犀地对视一眼。
苻南华神色自若,脸上带着微笑,心中一动,听到心湖上那番隐蔽话语后,苻南华手掌翻转了一下,做了个不易察觉的小动作。
丁家那边,有位老供奉一步向前,对丁氏家主附耳低语,后者很快就去跟方侯两大姓氏的家族窃窃私语,两人神色各异,最后仍是点头。
苻南华的那个小动作,如同大石砸湖,引来涟漪阵阵。
郑大风走下登龙台后,一言不发,陈平安陪着郑大风坐入一辆马车。
郑大风瞬间面如金纸,沙哑道:“苻畦打到一半,就认输了,分明是半点脸皮都不愿意要了。苻畦既不愿意陪我死战到底,没有给我破开九境瓶颈、一举跻身十境的那一线机会,也没有拿出所有家当跟我拼命,只是跟我互换了伤势,所以这趟返回内城药铺,一定会有大危险。陈平安,你最后想好!是半路下车,还是跟着我返回药铺?!”
陈平安淡然道:“苻畦不要脸,我要的。”
郑大风歪了歪头,伸手抹去从耳中流淌而出的鲜血,笑道:“这种话你自己信吗?你要是要脸,就为了几文钱,每天大清早候在树墩子那边,拿了信然后在小镇跑来跑去?”
陈平安摇头道:“那个钱,我挣得心安理得。”
郑大风苦笑道:“怎么,你非得我求你,才肯离开?”
陈平安说道:“你求我也没用。”
郑大风后仰靠去,“你他娘的到底图什么啊?”
陈平安犹豫了一下,“上次在老龙城破境,就有古怪,但还不明显,这次我去了趟藕花福地,回来后,到了老龙城,不知为何直觉告诉我,在我心井之中,有恶蛟游曳正抬头,一旦选择离开,它可能就会摆脱束缚,彻底出水了。这可能是我逆天而行、重建长生桥的必然劫难,估计在我跨过那座石拱桥的时候,觉得被这方天地接纳,其实是错觉,不是什么好事,而是已经被浩然天下盯上了,今天逃,此生都要逃。”
这个,郑大风相信。
不过他心底知道,这其实还是陈平安的“借口”,虽然言语千真万确。
郑大风骂骂咧咧,“那你也别因为老子死在这里啊,换个人行不行,别让我郑大风觉得亏欠,行不行,你去找对你刮目相看的李二,或者你的好哥们刘羡阳……”
陈平安指了指郑大风眼睛,“眼眶流血了,好好擦擦,本来就长得不周正,那个姑娘会喜欢你,眼光真是不太好,要是她还活着,看到你现在这副模样,估计就喜欢不起来了。”
郑大风笑骂着一脚轻轻踹向陈平安,结果被陈平安一巴掌随手拍掉。
三辆马车驶向老龙城。
三名车夫都是范家死士,神色从容。
驶出十余里后,道路上出现两位方家供奉,仅剩的七境武夫和一位金丹修士。
郑大风想要下车,却被陈平安拦阻下来。
隋右边率先走下马车,卢白象尾随其后,只不过暂时交由隋右边一人对付两人,卢白象跟着两辆马车缓缓而行,随时可以接应隋右边。
一辆马车停在原地。
之后又有侯家供奉拦路。
朱敛跳下马车。
又有一辆范家马车停下。
魏羡步行跟随最后一辆坐着陈平安和郑大风的马车。
再后边,是丁家供奉。
魏羡身穿龙袍,外边披挂着甘露甲,停下脚步,马车继续前行。
郑大风摇头道:“是苻家的意思,已经完全不是我们之前预估的局势了,登龙台之战,比预期好了太多,但是走下登龙台,比最坏的结果还要坏太多。苻家竟是连云林姜氏的脸面都没太当真,这是怎么回事?”
临近老龙城外城东大门,陈平安掀开帘子瞥了一眼,“这说明我当时说的,躲在幕后的上五境修士出现了,而且不太会是玉璞境,就算是十一境,多半也会是一名剑修,所以才能够让云林姜氏都隐忍下来,但是真正最坏最坏的情况,是那个等着我们俩的大修士,很早就牵涉进了姜氏嫡女下嫁老龙城的局内,杀你郑大风,只是随手为之,大买卖的小小彩头而已。至于范家,说不定已经被排除在外了,要遭到一轮清算,范峻茂不管出不出手,范家都已经有了灭顶之灾的苗头。”
郑大风自嘲道:“如此说来,我郑大风是死无葬生之地了。就看那位守株待兔的大修士,给不给我跻身十境的机会。”
马车缓缓停下。
陈平安掀起帘子,抬头望向城头高处,轻声道:“可能比较难了。”
郑大风和陈平安并肩站在入城的大道上,城头上站着三人,一位平淡无奇的老人,桐叶宗嫡传杜俨和妻子丁氏。
丰神俊朗的杜俨轻声笑道:“老祖宗,你老人家亲自出马,是不是太欺负人了?”
老人微笑道:“不仗着境界修为欺负人,那为何要辛苦修行?再说了,我如今的境界,是天上掉下来的吗?不也是次次搏杀,九死一生,一点点攒下的家当。”
杜俨笑着点头道:“老祖宗教训的是。”
杜俨犹豫了一下,“那个叫陈平安的家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