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百章 远游北归

剑来 烽火戏诸侯 6586 字 3个月前

马濂赶紧保证道:“不会的,我这辈子都会把你们当成最好的朋友。”

刘观笑嘻嘻道:“那我和李槐,谁是你最要好的朋友?”

马濂愣愣无语,总觉得怎么回答,自己都讨不到好,他虽然更佩服刘观的聪明才智,以及小大人似的做什么事情都果断,可其实内心深处,马濂还是相对更喜欢跟李槐相处,好说话,不会拿话刺他,也不会让他觉得自惭形秽。

李槐笑将双脚放入水中后,倒抽一口冷气,打了个激灵,哈哈笑道:“我第二好了,不跟刘观争第一,反正刘观什么都是第一。”

刘观一把搂过李槐脖子,笑道:“说得像是故意让我,你小子争得过我嘛。”

李槐赶紧求饶道:“争不过争不过,刘观你跟一个课业垫底的人,较劲作甚,好意思吗?”

马濂偷偷笑。

三个孩子,到底还是无忧无虑的岁月。

结果远处传来一声某位夫子的怒喝,刘观推了李槐和马濂两人肩头一把,“你们先跑,我来拖住那个酒糟鼻子韩夫子!”

马濂二话不说就撒腿狂奔,还光着脚。

李槐帮着马濂拿上靴子,问道:“那你咋办?”

刘观瞪眼道:“赶紧走,咱仨被一窝端了明天更惨,责罚更重!”

李槐火急火燎穿上靴子,跑得比马濂要稳重一些,毕竟是从大骊龙泉郡一路走来的大隋书院。

最后是刘观一人扛下值夜巡查的韩老夫子怒火,如果不是一番课业问对,刘观回答得滴水不漏,老夫子都能让刘观在湖边罚站一宿。

刘观回到学舍,李槐开门后,问道:“咋样?”

刘观伸出右手打了个响指,得意洋洋道:“天底下没有我刘观解决不了的问题。”

李槐观察敏锐,问道:“你不是左撇子吗?”

刘观立即骂了一句娘,坐在桌旁,摊开手掌,原来左手已经手心红肿,愤懑道:“韩老酒鬼肯定是心里窝着火,不是京城酒水涨价了,就是他那两个不肖子孙又惹了祸,故意拿我撒气,今儿戒尺打得格外重。”

刘观心大,是个倒头就能睡的家伙,在李槐和马濂惴惴不安担心明天要吃苦头的时候,刘观已经酣睡。

刘观睡在床铺草席的最外边,李槐的被褥最靠墙,马濂居中。

李槐没有睡意,借着月光,靠墙而坐,手里拿着一只彩绘木偶,念念有词。

马濂轻声问道:“李槐,你最近怎么不找李宝瓶玩了啊?”

李槐随口道:“我从小就怕她,再说了,总找一个姑娘玩算怎么回事,要是给人误会我喜欢李宝瓶,到时候风言风语的,我一定会被李宝瓶打个半死。”

马濂哦了一声,有些失落。

他觉得那个红棉袄姑娘真好看。

如果哪天能够在书院远远看到她一眼,他就能开心一整天。

马濂沉默很久,李槐还在那里晃着那只彩绘木偶,正假装自己是统军将帅,玩得乐此不疲。

马濂知道在李槐的小绿竹箱里边,装着李槐最喜欢的一大堆东西。

马濂突然问道:“李槐,你经常说的那个陈平安,你到书院都快三年了,他怎么从来不来看看你呢?”

李槐停下手上动作,怔怔出神,最后笑道:“他忙呗。”

马濂发现李槐竟然很快就躺在了凉席上,将彩绘木偶放在脑袋旁边,以往李槐能折腾小半个时辰,今天是例外。

李槐其实瞪大眼睛,望向窗外的月色。

绿竹书箱,一双草鞋,一支篆刻有槐荫的玉簪子,墨玉材质。

这三样东西,是李槐最稀罕的。

簪子,李宝瓶和林守一也各有一支,陈平安当时一起送给他们的,只不过李槐觉得他们的,都不如自己。

还有一本购自红烛镇的《断水大崖》,是陈平安掏的银子。

再就是李槐经常拿出来戏耍、显摆的这只彩绘木偶,它与娇黄木匣,是在棋墩山土地公魏檗那边,一起分赃得来,木偶是李槐麾下头号大将。

当时李槐想要送给陈平安,陈平安没要,只是让李槐好好收起来。

然后他就夹在了那本《断水大崖》里边。

还有一套栩栩如生的泥人,是风雪庙魏晋赠送,它们不如彩绘傀儡那么“高大雄壮”,五枚泥人塑像,才半指高,有游侠剑客,有拂尘道人,有披甲武将,有骑鹤女子,还有锣鼓更夫,都给李槐取了绰号,按上某某将军的头衔。

当初那个飞来飞去的魏剑仙还说了些话,李槐早给忘了,什么阴阳家、墨家傀儡术和道家符箓派什么的,什么七八境练气士的,当时只顾着乐呵,哪里听得进去这些乱七八糟的东西。后来跟两个朋友介绍泥人的时候,想要好好吹嘘它们五个小家伙的值钱,绞尽脑汁也吹不好牛,才终于想起这一茬,李槐也没去问记性好的李宝瓶或是林守一,就想着反正陈平安说好了要来书院看他们的,他来了,再问他好了。反正陈平安什么都记得住。

一张纸上,写着齐先生当年要他们几个临摹的那个齐字。

可是陈平安好像把他们给忘了。

一开始还会给李宝瓶写信、寄画卷,后来好像连书信都没有了。

————

相较于李槐和两个同龄人的小打小闹。

林守一已经是山崖书院公认的天之骄子。

做学问与修行两不误,深受书院诸多夫子们的重器。

早早就跟随一位精深雷法的老神仙游历大隋山河,在书院和在外边的时间,几乎对半分。

上一位有此待遇的,还是那位大隋最年轻的观湖书院贤人,而且被观湖书院副山长誉为君子器格。

随着年龄渐长,林守一从翩翩少年郎成为一位潇洒贵公子,书院内外钦慕林守一的女子,越来越多。许多大隋京城头等世族的妙龄女子,会专门来到这座建造在小东山之上的书院,就为了远远看林守一一面。

林守一身上,逐渐孕育出一种仿佛离开人间越来越远的出尘气质。

随着林守一的名声越来越大,而且白玉无瑕一般,以至于大隋京城诸多豪门的话事人,在衙门公署与同僚们的闲聊中,在自家庭院与家族晚辈的交流中,听到林守一这个名字的次数,越来越多,都开始或多或少将视线投注在这个年轻读书人身上。

对于这些幕后视线的关注,以及日常点滴的诸多纠缠。

龙泉郡官署胥吏私生子出身的林守一,既没有志骄意满,也没有不厌其烦。

修心也是修行。

昨日今日砥砺心境越肯下苦功夫,明日将来破境瑕疵就越少。

林守一对于大隋朝野的风起云涌,因为游历的关系,见闻颇多,原本一洲北方最为文风鼎盛的王朝,多悲怆氛围。

但是林守一都不感兴趣。

甚至就连家乡大骊铁骑南下的势如破竹,亦是不上心。

林守一除了那位书院老夫子传授的雷法,一直勤勉研习那部得自棋墩山的《云上琅琅书》。

此次跟随老夫子去了趟大隋边境的北岳,和一座名为神霄山的仙家洞府,耗时三月之久,林守一也生平首次乘坐了一艘仙家飞舟,为的就是去近距离观看一座雷云,景象壮阔,惊心动魄,老夫子御风而行,离开那艘摇摇晃晃的飞舟,施展了一手手抓雷电的神通,收集在一只专门用来承载雷电的仙家瓷瓶中,名为雷鸣鼓腹瓶,老夫子当做礼物,赠送给了林守一,便于林守一返回书院后,汲取灵气。

今夜,林守一独自行走于夜幕中,去往藏书楼观看典籍,值夜夫子自然不会阻拦,儒家书院规矩多,却并不死板。

登上书楼,挑灯夜读,直到天明。

林守一成为练气士后,只要神气温养得当,熬夜读书,不会疲倦。

林守一放回书籍,来到窗口,正是天地间浊气下沉、清气上浮之际。

练气士眼中的世界,与凡夫俗子所见截然不同。

肉眼凡胎,看不见灵气流转,煞气升腾,阳气的集聚,阴气的飘散。

只是凡夫俗子的一座座洞府大门紧闭,虽然无法接受灵气浸染淬炼,延年益寿,却同时可以不受世间种种罡风吹拂激荡,生老病死,皆由天定。

崔东山曾经吟诗。

让林守一无比向往。

风高浪快,万里骑乘蟾背,身游天阙,俯瞰积气濛濛。醉里仙人摇桂树,人间唤作清风。

进入书院后,翻阅那些泛黄典籍,传闻上古仙人,确实可以去那日殿月宫,与那神灵共饮仙酿,可醉千百年。

林守一对此充满了憧憬。

林守一突然叹了口气。

如果真有那么一天,他希望那位杨柳依依的女子,陪在自己的身边。

林守一想起了她后,便情不自禁地泛起了笑意。

若是大隋京城女子看到这一幕,恐怕就要心神摇荡了。

林守一这几年也会偶尔想起那趟少年时懵懵懂懂的游历,走得有惊无险,处处新奇。第一次见到山泽精怪,第一次见到土地神祇,第一次拿到修行机缘,第一次入住仙气萦绕的仙家客栈,第一次见到与人等高的彩绘门神。第一次得到馈赠小书箱和玉簪子。第一次在人生地不熟的大隋书院,跟一起游历至此的那些人同仇敌忾,共渡难关。

林守一突然有些遗憾。

好像那个人离开后,所有人就散了,哪怕还在一座书院,经常会碰个面,可人心已散。

一条清浅的源头之水,开始分叉,各奔东西,虽然像是逐渐壮大,变成了李槐这样的欢快溪涧、自己这般开始浩荡起伏的江河,或是李宝瓶那般选择停步等待的湖泊,又或是于禄谢谢那样的深井、地下河流,可回头再看,当年最早的时候,吵吵闹闹,磕磕碰碰,大家都是满腿泥泞,草鞋竹箱,风餐露宿,有人值夜……

林守一叹了口气。

回不去了。

————

于禄起先学舍并无同窗居住,后来搬进来一个皇子高煊,两人影形不离,关系莫逆。

只是前不久于禄又成了一位“孤家寡人”,因为高煊悄然离开了山崖书院,去了龙泉郡披云山上的那座林鹿书院,说是求学,真相如何,明眼人都看得出来,无非是质子罢了。大骊宋氏和大隋高氏签订那桩山盟后,除了高煊,其实还有那位十一境的大隋京城高氏守门人,与黄庭国那条本来辞官退隐山林的老蛟,一起成为大骊新建林鹿书院的副山长。

于禄当时将高煊送到书院山脚就不再相送。

今天清晨,于禄破天荒敲响了一座独栋小院的院门。

开门之人,是谢谢。

于禄看到手持扫帚的谢谢。

哪怕崔东山已经离开书院一段时间,看来她每天还是勤勤恳恳做着丫鬟婢女的事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