柳柔哦了一声,按照那些志怪幽明小说的记载和渲染,说这位有家不得归的“东海妇”,其实是东海龙女出身,柳柔是水神,今天见到寇渲渠,第一眼就看出这种说法是无稽之谈,如此才对,真当那场斩龙一役是吃素的?柳柔偷偷摸摸取出一本书,咳嗽一声,装模作样放在桌上,这位埋河水神娘娘,很是深思熟虑了一番,结果用了个最蹩脚的理由,说道:“渲渠啊,书上总是喜欢瞎说故事,乱传事迹,对的吧?”
寇渲渠看了眼书名,心中了然,微笑道:“一半是真一半是假,这本书我也翻过,书上说我是东海水域某座龙宫的龙女,喜欢舞文弄墨,幻化成富家千金小姐,经常带着贴身侍女,乘船通过那条沛江游历内陆,让书生帮忙抄写经书、诗文,其实也不算胡乱编造,因为的确是有这么些事,只不过当时是小姐故意让我妆扮成她,然后由她来假扮侍女。”
柳柔神采奕奕,两眼放光,“然后真就惹来了一位五岳山君的觊觎美色,命令麾下爱将青洪君打翻楼船,拦阻去路,结果误打误撞,将你强掳回去了,金屋藏娇,在那沛江源头处,为你建造水府私宅,害得你每逢思乡,就会泪如雨下,沛江就会发洪水?如果真是这样,这位山君做事情可就不地道了,果真如此,你只管放心,回头我与一位小夫子帮你讨要个说法,这位小夫子可了不得,有他出手主持公道,定会还你一个自由身……啊?不是这般曲折的?难道是桐叶洲山上仙师讲的另外那种说法?是你家小姐为了逃婚,与早就瞧对眼的青洪君暗结连理,那尊山君呢,是有意成人之美,当了一回月老。所以你只是个障眼法,算是为自家小姐的私奔,避人耳目?如此说来,确实缠绵悱恻,可歌可泣!”
寇渲渠满脸无奈神色,犹豫不决,她实在不愿诓骗这位埋河水神,只得挑选一些但说无妨的内容,“这个故事里边,不管是与青洪君,还是与那位宅心仁厚的山君,都不曾牵扯到男女情爱。”
柳柔大失所望,悻悻然收起桌上那本书,轻声埋怨道:“读书人不厚道,尤其是写书的,骗人真有一套。”
寇渲渠嫣然而笑。
柳柔哈哈笑道:“话不投机半句多,酒逢知己千杯少,渲渠,我们都喝一个,我干了你随意……哈,是茶水,一样一样。”
一条埋河附近的海陆交汇处。
有一行人辟水而行登岸现身,为首之人,正是东海水君,真龙王朱。
带着一拨随从,四位水府扈从,李拔,黄幔,宫艳,溪蛮。
他们跟着水君王朱,又走了一趟镖,难得忙里偷闲,此次登岸,是要跟着王朱去一个新立年号“神龙”的山下王朝逛逛。
他们几个,身份都不简单,能够凑到一起,成为同僚,实属难得。
玉道人黄幔,是仙人境鬼修,擅长字面意思上的呼风唤雨,只是与昔年浩然武学第一人的张条霞有恩怨。
道号焠掌的李拔,老修士来自金甲洲,与那完颜老景曾是关系莫逆的忘年交,一个已经王朝覆灭的国师,曾经执掌青章道院,身份地位,有点类似北俱芦洲大源王朝崇玄署的国师杨清恐。
溪蛮,九境武夫。出身流霞洲,陆地土龙之属,有望跻身止境。
美艳妇人,真名宫艳,小名阿妩。扶摇洲本土修士,宗门在那场战事伤亡惨重,祖师堂和山头都打没了,宫艳也没有当那中兴之祖的心气和能力,赚钱一道她还算擅长,除此之外,担任一宗之主,她没那本事,所以这些年,就只是数次暗中接济那拨志向远大的宗门晚辈,至多就是遇到麻烦,再与水君王朱打声招呼,看看能否搬出东海水府的招牌,帮忙渡过难关。
宫艳倒是与那个姓纳兰的女子剑修,这些年一直有联系,对方早先自称来自倒悬山水精宫,据说如今已经顺势担任了雨龙宗的新任宗主,挤走了云签,让这个性情柔弱的玉璞境女修,转去担任掌律祖师了。
这位身为剑修的雨龙宗新任宗主,曾经在山水窟与宫艳合伙挣了一大笔神仙钱,所以念旧情,前不久邀请宫艳去那边担任首席供奉,或者当个白拿钱不干事的首席客卿也成。宫艳也没直接拒绝对方的好意,暂时用了个拖字诀。
王朱开口说道:“这次除了去一趟更改年号的虞氏王朝,还要见个人,不用等也不用找,对方会自己找上来。”
宫艳妩媚笑道:“只要别是那个大名鼎鼎的年轻隐官,见谁都好说。”
除了陈平安,就他们这一行人,见谁都不怵嘛。寻常飞升境又如何,身边这位东海水君,不也是飞升境?谁敢说句重话?
说到这里,宫艳小心翼翼看了眼王朱的脸色,听见了隐官这个称呼,王朱没有丝毫异样表情,置若罔闻。
宫艳转头望向一个可怜兮兮的小家伙。
在队伍最后,还跟着个被她赐名王琼琚的少年,专门负责肩扛手提大小包裹。
少年的额头微微隆起,炼形成功没几年,主要是还是给饿的,一直就没吃饱过。
这么多年一直跟在王朱身边,修道小成之后,勉强有了个人样,就被赐姓王,名琼琚,字玉沙,再赏了个道号,寒酥。
正是泥瓶巷那条经常被宋集薪丢到隔壁、跑回自家又被稚圭用脚尖碾踩的四脚蛇。
此刻王琼琚身后斜背着一只包浆油亮的紫皮葫芦,是件被主人从大海中捞起的远古遗物,古篆“捉放”二字。
察觉到宫艳的视线,少年腼腆一笑。
宫艳就愈发好奇那座巴掌大小的小镇了,以后有机会,真要去亲自逛一遍。
按照与王朱的约定,等到浩然水神走镖一事彻底结束,他们几个就可以与水府各自解契,他们几个是走是留,王朱这边都随意。
其中李拔和溪蛮,双方打算一起去宝瓶洲大骊陪都,投靠藩王宋睦。一个是当过国师的,一个有那岸上土龙出身,都想要碰碰运气,试图扶龙一把,当那从龙之臣。
至于玉道人黄幔和宫艳,一个身份特殊,是那鬼仙,不宜抛头露面,宫艳更是一个惫懒货,除了挣钱,她就没什么上心的事。
所以黄幔打算继续留在王朱身边,靠着笨功夫,一点点积攒功德,然后找个机会,看看能否找一块安稳地盘,开山立派。至于是不是宗门,黄幔并不看重。
宫艳忍不住问道:“王朱,那座县城小镇,真有那么深不见底?”
在他们这边,是王朱自己要求不用任何敬称,喊她名字就行。
王朱点点头,淡然道:“修士境界越高的,越别去瞎逛荡。”
宫艳笑道:“咱们这拨人,都还算见过世面的……”
王朱冷笑道:“世面?多大的世面?你们见过几个飞升境和十四境,然后就站在你们眼前?”
道路旁,凭空出现一抹白色。
只见那人手持一物,再一个金鸡独立,抬手高举照妖镜,朝向那美妇人,一阵晃悠,“呔!妖怪鬼魅哪里跑,还不快快现出原形!”
又来!
同一个脑袋进水的白衣少年,最过分的,是连今天的姿势和话语内容都是一模一样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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风鸢渡船,今天陈平安又陪着宋雨烧喝酒聊闲天,米裕过来敲开门,笑道:“王宰正在赶来的路上,身边还跟着同样悬佩玉牌的儒生,估摸着也是位君子。”
宋雨烧挥挥手,“你先忙去,我就不凑热闹了。”
陈平安站起身,跟着米裕去往船头,迎接两位主动找上风鸢渡船的书院贵客。
陈平安率先作揖道:“鸣岐兄,多年不见。”
王宰,字鸣岐。刚想要抱拳意思意思即可的王宰,只得转为正儿八经的作揖还礼,“见过陈隐官。”
双方确实是旧识了,相逢于剑气长城,王宰还成了唯一一个拥有酒铺无事牌的书院儒生。
一旁的好友温煜,亦是主动作揖,“天目书院温煜,见过陈先生。”
五溪书院山长周密,也就是与文海周密同名而没少被修士笑话的那位,先前担任北俱芦洲鱼凫书院山长,要不是脾气太差,公开扬言见着个蛮荒妖族隐匿修士,就宰掉一个,甚至还曾离开书院,参与搜山,亲自出手打杀了几头妖族,以至于落了个去功德林关禁闭的下场,否则他本该顺势升迁为某座学宫的司业了。
儒家七十二书院,一正二副三位山长,其中副山长,各有分工,一务虚一务实,温煜就是那个负责全部“庶务”的副山长。要知道如今按照文庙议事的决策,在二十年后,山下王朝各国的礼部尚书,都必须是儒家书院出身,这就意味着温煜这种副山长,几乎就成了山下各国的太上皇。
陈平安笑着抱拳道:“久闻温山长大名,幸会幸会。”
王宰无奈道:“陈平安,咱俩才是朋友吧。”
陈平安说道:“当年咱俩依依惜别,各道珍重,结果鸣岐兄重返浩然,也没能运筹帷幄,做掉一头仙人境妖族修士啊。”
王宰一时语噎,结果被陈平安抓住手臂,笑道:“代替书院兴师问罪也好,只是新朋旧友叙旧互道辛苦也罢,都先喝酒。”
一行人来到米裕屋子,米裕就要关门离去。
不曾想温煜抱拳笑道:“恳请米剑仙一起留下饮酒。”
米裕一头雾水,你又不是曾经去过剑气长城的女子,有什么理由挽留自己。
陈平安笑道:“那就一起喝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