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钝笑道:“指点什么剑术,山上的飞剑一来一回,你王静山就输了。直说想要亲眼见识一下剑仙的本命物就是,扯什么狗屁理由,也不害臊。”
王静山显然熟稔自己师父的脾气,也不觉得尴尬,面带微笑,告辞离去。
很快王静山就从山庄那边带来两匹骏马,除了王静山之外,还有两骑,是一双少年少女,是王静山的师弟师妹。
三人五马,来到距离洒扫山庄不远的这座县城。
一般的山庄人,不敢跟王静山开口一起去酒肆叨扰师父,看一看传说中的剑仙风采,也就是这两位师父最喜爱的弟子,能够磨得王静山不得不硬着头皮一起带上。
王钝与那两位外乡人没在酒肆,而是三人站在酒肆附近的客栈门口。
没有什么客套寒暄,陈平安与隋景澄翻身上马,策马远去。
那位与王静山一般背剑的少年,双手握拳,啧啧称奇道:“不愧是书上所说的剑仙!”
王钝笑问道:“你哪只狗眼看出来的?”
少年是半点不怕师父王钝的,双指弯曲,指了指自己眼眸,“都瞧出来了!”
这个动作,自然是与师父学来的。
少女佩刀,不以为然道:“我反正是没看出什么门道。”
少年嗤笑道:“你学刀,不像我,自然感觉不到那位剑仙身上无穷无尽的剑意,说出来怕吓到你,我只是看了几眼,就大受裨益,下次你我切磋,我哪怕只是借用剑仙的一丝剑意,你就必败无疑!”
王钝一巴掌拍在少年脑袋上,“傻样儿,方才那位剑仙在的时候,你咋个不说这些?”
少年一本正经道:“剑仙气势太足,我被那股惊天动地的充沛剑意压制,开不了口啊。”
王钝又是一巴掌拍过去,打得少年脑袋一晃荡,“滚一边去。”
少年大摇大摆走出去,转头笑道:“来的路上,听说静山师兄说那翻江蛟卢大勇领教过剑仙的飞剑,我去问道问道,如果不小心再给我领略出一丝飞剑真意后,呵呵,别说是师姐了,就是静山师兄以后都不是我对手。于我而言,可喜可贺,于静山师兄而言,真是可悲可叹。”
说完之后,背剑少年快步如飞。
王静山忍着笑,“师父,小师弟这臭毛病到底是随谁?”
王钝为了撇清自己,开始胡乱泼脏水,“应该是随你们的大师姐吧。”
王钝的大弟子傅楼台,用刀,也是五陵国前三的刀法宗师,而且傅楼台的剑术造诣也极为不俗,只是前些年老姑娘嫁了人,竟是相夫教子,选择彻底离开了江湖,而她所嫁之人,既不是门当户对的江湖豪侠,也不是什么世代簪缨的权贵子弟,只是一个殷实门户的寻常男子,而且比她还要年纪小了七八岁,更奇怪的是整座洒扫山庄,从王钝到所有傅楼台的师弟师妹们,都没觉得有什么不妥,一些江湖上的闲言闲语,也从不计较。早年王钝不在山庄的时候,其实都是傅楼台传授武艺,哪怕王静山比傅楼台年纪更大一些,依旧对这位大师姐极为尊敬。
所以少女有些打抱不平了,埋怨道:“师父,可不能大师姐不在山庄了,你老人家就卸磨杀驴,这也太没江湖道义了。”
王钝置若罔闻,带着两位弟子走回酒肆那边。
关了这家酒肆之后,自然是要挪窝了。
王钝坐在酒桌旁,王静山开始借此机会,与老人汇报洒扫山庄的近况,钱财收支,人情往来,皇帝御赐匾额的悬挂适宜,挑选了哪天做黄道吉日,哪个门派的哪位大侠递交了名帖和礼物,却未进庄子住下,又有谁在下榻山庄的时候与他王静山诉苦,有什么时候想要请王钝帮忙与人递话,又有哪个门派的哪位江湖老人寿宴,洒扫山庄需要谁露面去登门还礼,刑部衙门那边一位侍郎亲自寄信到了山庄,需要庄子这边派遣人手,去帮忙官府解决一桩悬疑难解的京城命案……
王钝从桌上酒壶倒酒到大白碗里边,一口一口喝着酒水,有些王静山已经决定好了的事情,老人大多只是点头,就算是通过了,若是觉得不够稳妥,就开口指点几句,一些个王钝以为比较重要的注意事项,也说得事无巨细,王静山一一记下。
佩刀少女在一旁听得打哈欠,又不敢讨酒喝,只是趴在桌上,望着客栈那边的街道,偷偷想着,那位头戴幂篱的女子,到底是什么面容,会不会是一位大美人?摘了幂篱,会不会其实也就那样,不会让人觉得有丝毫惊艳?不过少女还是有些失望的,那位原本以为一辈子都未必有机会见上一面的剑仙,除了年轻得让人倍感惊奇,其余好像没有一点符合她心目中的剑仙形象。
王静山说了将近半个时辰,才将近期热热闹闹的山庄事宜一一说完。
王静山从不饮酒,对于剑术极为执着,不近女色,而且常年素斋,但是大师姐傅楼台退隐江湖后,山庄事务,多是他与一位老管家管着内外事,后者主内,王静山主外,可事实上,老管家上了年纪,早年在江湖上落下许多病根,已经精力不济,所以更多是王静山多担待,像师父王钝跻身十人之列后,老管家就有些手忙脚乱,需要王静山出面打点关系,毕竟不少有些名气了的江湖人,就连负责接待自己的洒扫山庄弟子是什么个身份、修为,都要仔细计较,若是王静山出面,自然是颜面有光,若是王钝老前辈诸多弟子中资质最差的陆拙负责招待,那就要犯嘀咕了。
王钝提碗喝酒,放下后,说道:“静山,埋不埋怨你傅师姐?若是她还在庄子里边,这些乱七八糟的事务就无需你一肩挑起了,说不定可以让你早些跻身七境。”
王静山笑道:“说全然不埋怨,我自己都不信,只不过埋怨不多,而且更多还是埋怨傅师姐为何找了那么一位平庸男子,总觉得师姐可以找到一位更好的。”
王钝笑道:“男女情爱一事,若是能够讲道理,估摸着就不会有那么多泛滥成灾的才子佳人小说了。”
这类话题,王静山从不太过掺和。
事实上,哪怕是不太喜欢那位偶尔几次跟随傅师姐在山庄露面,都畏畏缩缩不讨喜的男子,王静山也都客客气气,该有的礼数,半点不缺,不但如此,还尽量约束着那些师弟师妹,担心他们不小心流露出什么情绪,到最后,难做人的,还是傅师姐。
王钝停顿片刻,有些感伤,“耽误你练剑,师父心里边是有些过意不去的,但是说句不中听的,看着你能够忙前忙后,师父心里边,又很欣慰,总觉得当年收了你当弟子,传授你剑术,是一件很舒心的事情。可是不管如何,师父还是要与你说一句交心话。”
王静山正襟危坐,“师父请讲,弟子在听。”
王钝笑了笑,轻声道:“静山,哪天若是觉得累了乏了,实在厌倦了这些山庄庶务,想要一人一剑走江湖,莫要觉得愧疚,半点都不要有,只管大大方方找到师父,拎一壶好酒,师父喝过了酒,为你送行便是。什么时候想要回家了,就回来,休息过后,再走江湖,理该如此,就该如此。”
王静山嗯了一声。
隔壁桌上的佩刀少女,有些眼眶湿润。
一想到大师姐不在山庄了,若是师兄王静山也走了,会是一件很伤心的事情。
但是更让少女伤感的,好像是师父老了。
王静山突然说道:“师父,那我这就走江湖去了啊?”
王钝一愣,然后笑呵呵道:“别介别介,师父今儿酒喝多了,与你说些不花钱的醉话而已,别当真嘛,哪怕当真,也晚一些,如今庄子还需要你挑大梁……”
少女翻了个白眼,转过头去,趴在桌面上。
这个在自己人跟前从来没有半点宗师风范的师父,真是烦死个人。
但是大师姐傅师姐也好,师兄王静山也罢,都是江湖上的五陵国第一人王钝,与在洒扫山庄处处偷懒的师父,是两个人。
她与那个小师弟也信这件事。
因为傅楼台与王静山都曾与师父一起走过江湖。
师父这辈子数次与山上的修道之人起过冲突,还有数次近乎换命的厮杀。
而师父出手的理由,大师姐傅楼台与师兄王静山的说法,都如出一辙,就是师父爱管闲事。
但是不知为何,在说到这句话的时候,傅楼台和王静山非但对师父没有半点埋怨,反而在他们的眼睛里,好像充满了光彩。
那背剑少年如风一般跑来酒肆,一屁股坐在师父王钝那条长凳上,挨着坐。
尊师重道这种事情上,王钝弟子当中,也就这少年做得出来,并且毫无顾忌。
王钝笑问道:“怎么,有没有收获?”
少年哀叹道:“那翻江蛟卢大勇说得夸张,喷了我一脸唾沫星子,害我一直需要小心挡他那口水暗器,而且卢大侠翻来覆去就是那么几句,我又不是真的神仙,琢磨不出太多的飞剑真意,所以王师兄的运气要比小师姐好,不然我这会儿就已经是师父弟子当中的第一人了。”
王静山微笑道:“那我回头去谢谢胡大侠嘴下留情?”
少年摆摆手,“用不着,反正我的剑术超过师兄你,不是今天就是明天。”
王静山笑道:“哦?”
少年改口道:“不是今年就是明年!”
王静山不再说话。
虽说这个小师弟嘴上没个规矩。
可是练剑一事。
少年却是洒扫山庄最有规矩的一个。
这就够了。
王钝视线扫过三位性情各异却都很好的弟子,觉得今儿酒可以多喝一点,就起身去了柜台那边,结果愣住。
怎的多了三壶陌生酒水来?
打开其中一壶后,那股清冽悠远的酒香,便是三位弟子都闻到了。
王钝哈哈大笑,落座前招呼那少女也一起拿碗落座,连王静山都一并被要求拿碗盛酒,说是让他小酌一番,尝一尝山上神仙的酒水,然后老人给他们人人碗中倒了深浅不一的仙家酿酒。
少年喝了一口,惊讶道:“娘咧,这酒水带劲儿,比咱们庄子的瘦梅酒都要好喝多了!不愧是剑仙馈赠,了不得了不得!”
王静山也喝了一口,觉得确实与众不同,但是依旧不愿多喝。
少女尝了一口后,倒是没觉得如何,依旧难以咽下,天底下的酒水哪有好喝的嘛?
老人对那少年笑问道:“你是学剑之人,师父不是剑仙,有没有觉得很遗憾?”
那少年喝了口仙家酒酿,大大咧咧道:“那弟子也不是剑仙啊。”
老人笑着点头,原本随时准备一板栗敲在少年后脑勺的那只手,也悄悄换做手掌,摸了摸少年脑袋,满脸慈祥:“还算是个有良心的。”
少年使劲点头,然后趁着师父低头喝酒的时候,少年转头对少女挤眉弄眼,大概是想问我聪不聪明,厉不厉害,这都能逃过一劫,少吃一记板栗。
少女开始向师父告状。
王静山开始落井下石。
少年则开始装傻扮痴。
王钝也没说什么,只是将他们三人碗中的酒水倒入自己白碗中,仰头聚碗,一口饮尽。
去往那个位于北俱芦洲东部海滨的绿莺国,从五陵国一路往北,还需要走过荆南、北燕两国。
都不是大国,却也不是大王朝的藩属。
荆南多水泽大湖,北燕多崇山峻岭。
但是荆南与五陵国关系一直不太好,边境上多有摩擦,只是百年以来牵扯万人边军以上的大战极少。
五陵国边军多依据北地险隘雄关,而荆南水军强悍,双方都很难深入敌国腹地,所以如果摊上喜欢守成的边境大将,就是两国边关太平,边贸繁荣的局面,可如果换了喜欢积攒小军功谋求庙堂名望的边关武将,就要小仗多如牛毛了,反正注定了不会发生倾尽国力的大战,边军怎么折腾都没有后顾之忧,两国历代皇帝多有默契,尽量不会同时使用喜欢打杀的武人坐镇边境,只不过荆南国如今外戚势大,十数年前,就有一位正值青壮的勋贵外戚主动要求外调南边,厉兵秣马,打造骑军,数次启衅,而五陵国也难得出现了一位崛起于边境、精通兵法的本土儒将,前些年负责北地防线,所以近几年就有了一系列小规模厮杀,十年前,如果不是王钝刚好游历边关,无意间挡下了荆南国的那支精骑毫无征兆地叩关突入,说不定五陵国就要沦陷一两座边境重镇,当然夺也夺得回来,只不过双方战死沙场的将士武卒,一定会是百年之内最多的一次。
陈平安和隋景澄两骑,在一处没有重兵把守的五陵国小隘,递交关牒,走过了边境,随后没有走荆南国官道,依旧是按照陈平安的路线规划,打算拣选一些山野小路过山过水,寻险访幽。
结果入境都没多久,在一处僻静径道,远观了一场狭路相逢的厮杀。
是两拨斥候,各十数骑。
南下精骑,是五陵国斥候,北归斥候,是荆南国精锐骑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