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25章 落魄山的家底(二)

所以当初朱敛和郑大风提及此事,为何魏檗稍作犹豫便答应下来?

因为当时小院在座三人,一个比一个会下棋,皆是走一步算多步。

魏檗犹豫了一下,“就不问我为何突然得知藕花福地的情况?”

朱敛摆摆手,“不用告诉我。可以说的,我们三人早已知无不言言无不尽,不方便说的,我们三人之间也无需谁问谁答,毫无意义的事情。”

魏檗举起茶杯,“以茶代酒。”

朱敛赶紧勾肩搭背,双手举起茶杯,笑容谄媚道:“魏大神的敬酒,不敢当不敢当。”

两人饮尽杯中茶后,魏檗笑道:“可惜大风兄弟没在。”

朱敛伸手摸了摸后脑勺,“做人这一块,你我都不如他。”

魏檗没有异议。

反正他魏檗也不是人。

这个便宜是白占朱敛的。

从这老厨子身上占点便宜,下棋也好,做买卖也罢,可真不容易。

魏檗站起身,笑道:“就不打搅你做宵夜了。”

朱敛点了点头,叹息一声,“一开始的时候,我是硬气的,这会儿我有些心虚了,以后我家少爷返回落魄山,我估摸着需要去你那边躲一躲。”

魏檗有些幸灾乐祸,一闪而逝。

朱敛起身去开门。

那边有个双臂颓然下垂的黑炭丫头,在用脑袋敲门。

应该是她没喊醒那位骑龙巷右护法的缘故。

朱敛开了门,裴钱摇摇晃晃跨过门槛,颤声道:“老厨子,我睡不着,与你聊聊天,行不行?”

朱敛关了门,笑道:“这有什么行不行的。”

裴钱坐在凳子上,呲牙咧嘴,屁股开花似的。

今晚她可不是什么睡不着,是硬生生疼醒的,是无法睡,她如今都恨不得给自己一个大嘴巴,以前说什么被褥才是自己的生死大敌,这会儿不就应验了?轻飘飘的被褥,盖在身上,真是刀子一般。

朱敛问道:“不饿?吃顿宵夜?快得很。”

裴钱摇摇头,病恹恹道:“么得胃口。”

朱敛又问,“有心事?”

裴钱嗯了一声,却也不开口。

朱敛问道:“是欠债越来越多,心烦意乱?”

裴钱点头,闷闷道:“老头儿说我还有几天才能破三境,到时候就勉强可以有一段光阴来抄书了,不过也没几天日子,很快就又要手脚不利索,烦死个人。”

朱敛只是听黑炭小丫头说话,他不插嘴。

裴钱抬起头,看着天上的那只大玉盘,“以前吧,在骑龙巷那边总想着哪天嗖一下,师父就回家了,这会儿我又想着师父回家,又害怕他回家,要是给师父知道我那么多天没抄书了……一生气一发火就把我赶出师门了,咋办?”

小丫头皱着脸,噘着嘴,眼眶里泪花盈盈,委屈道:“师父又不是没做过这样的事情,刚离开藕花福地那会儿,在桐叶洲一个叫大泉王朝的地儿,就不要过我一次的。老厨子你想啊,师父是什么人,草鞋穿破烂了,都会留下来的,怎么说不要我就不要我了呢,那会儿,我还不懂事,师父可以不要我又反悔,现在我懂事了,如果师父再不要我了,就是真的不会要我了。”

朱敛轻声问道:“是怕这个?所以一直不敢长大?”

裴钱艰难抬起手肘,抹了把脸,“怎么能不怕嘛。长大有什么好的嘛。”

其实关于抄书一事,朱敛对裴钱有过解释,她肯定是听进去了。

所以真正的原因,是裴钱没办法说出口的,死死压在她心底的。

朱敛大致猜得出来,却没有说破。

当年陈平安曾经对裴钱亲口说过,他真正想要带出藕花福地的人,是那个曹晴朗。

那会儿,陈平安对于性情在另外一个极端的裴钱,别说喜欢,讨厌都有,而且在她这边,并无掩饰。

所谓的成长,在朱敛看来,不过就是更多的权衡利弊。

裴钱处于一个很尴尬的境地。

她不是不懂权衡利弊,恰恰相反,饱经苦难的小孤儿,最擅长察言观色和计算得失。

但是她跟随了陈平安之后,发现她那些最擅长的事情,反而只会让她距离陈平安越来越远。

所以她一直畏惧长大,一直在悄悄模仿陈平安,裴钱试图成为一个能够获得陈平安认可的裴钱。

其实这没什么不好。

因为陈平安有足够的耐心,等待裴钱的慢慢长大,更愿意在不同的岁月阶段,传授裴钱不同的规矩礼数和为人处世。

可是谁都没有料到,藕花福地一分为四,朱敛和裴钱进入其中后,刚好见到了那一幕。

事实上,裴钱如果只是看到藕花福地,那位好像一夜之间就长大的青衫少年郎,撑伞出现,都还好说。

问题在于最早的时候,裴钱在那条小巷的门口,看过陈平安撑伞与曹晴朗一起走在雨中陋巷的画面。

到了浩然天下后,在崔东山的那幅光阴长卷走马图中,又看到了无比相似的一幅画面,是草鞋少年与他最敬重的一位先生,同样是撑伞雨幕中,并肩而行。

所以裴钱才会说,她谁都可以输,唯独不能输给曹晴朗。

因为裴钱害怕那个已经长大、极其出彩的曹晴朗,会拿走事实上本该就属于他曹晴朗的一切。

裴钱害怕有一天,大雨中,师父会撑着伞,与曹晴朗并肩而行,就那么渐渐远去,陈平安再不回头。

那么身在落魄山和浩然天下的裴钱,就像回到了当年藕花福地的小巷门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