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54章 朱敛有拳要问(一)

第754章 朱敛有拳要问(一)

裴钱到了红烛镇,还有些奇怪,这小米粒竟敢没露面,光顾着在山上嗑瓜子,把良心都磕没啦?到了落魄山,一定要带周米粒去祖师堂罚站,罚站完毕,再帮暖树洒扫庭院。

只是很快裴钱就发现不对劲,远处有街巷闹哄哄的,议论纷纷,裴钱耳朵尖,飞奔过去,一听,便攥紧了手中行山杖。

仍是拗着性子,没有立即动身赶路,多听了片刻,她这才脚尖一点,掠上了屋脊,举目张望,最后循着路人所说的大致路线,蜻蜓点水,跨越屋脊,转瞬即逝。

红烛镇边缘地带,有一座月牙状河湾,漂着一种脂粉气冲天的精致画舫,住着些身世可怜的船家女。

裴钱约莫四五次踩在画舫之上,每一条画舫都是稳稳下坠些许,便骤然抬升,船身倒也不至于太过摇晃。

裴钱过了河湾,继续往前,瞧见了一个黑衣小姑娘,离开了水边,一个人往山上走。

这一路,她也顾不得会不会引来某些修道之人、或是那山精-水怪的视线。

总要先见着了小米粒才能放心。

一个没心没肺的黑衣小姑娘,晃晃悠悠,哼着小曲儿,走在山林里边。

裴钱轻轻落在了一棵树枝上,并没有立即现身,环顾四周,皱了皱眉头,假装不知,大致掂量了一番,应该问题不大,毕竟隐匿在八十丈外的那头小精怪,修为道行,比那好心水神差得有点远。裴钱原本又着急又恼火,结果瞧见了那个东逛逛西晃晃的小米粒,还有那闲情逸致随手抓一把翠绿叶子往嘴里塞,嚼那叶子之前,先看看四周,没人,那就是一大口。

裴钱当下着急是不着急了,却更加恼火。

听先前那些人议论,事情真不算小,按照路人的说法,是米粒一个人在红烛镇附近一带,瞎逛了很久,然后今天趴在一条江畔不知道做些什么,给那玉液江水神娘娘的水府巡狩精怪给瞧见了,当做了一头不在谱牒之列的水泽小精怪,便想要招徕一番,去那玉液江当差,周米粒没答应,一来二去,就起了冲突,水神府那边好像便扯了些大骊山水律例,乱七八糟的,把小米粒吓得不轻,反正最后就挨了顿揍。

裴钱知道更多些缘由,按照山君魏檗的说法,小米粒是北俱芦洲哑巴湖出身,根脚终究是属于别洲水精身份,与这大骊三江水性其实略有相冲,好在如今得了落魄山供奉身份,影响几无,多逛逛,沾沾各方水气,也就入乡随俗,双方水性是可以融洽的。所以裴钱才会有事没事就带着小米粒,离开落魄山,来到红烛镇棋墩山那边玩耍,却也不太过靠近三江水畔,总觉得慢慢来,次数多些,以后便是米粒一个人来冲澹、绣花、玉液三江水边,也无妨了。

裴钱颠了颠背后小竹箱,叹了口气,喊了声周米粒。

黑衣小姑娘转过头,瞧见了飘落在地的裴钱,笑得合不拢嘴,挠了挠脸颊,然后微微侧过身,尽量以那张没红肿的脸颊对着裴钱。

裴钱何等眼力,一下子瞧着周米粒脸颊另外那边的淤青,好嘛,回家走路这么慢,乱嚼树叶,敢情就是为了不泄露自己在这边挨了揍?

裴钱没说话。

周米粒眨了眨眼睛。

这位小姑娘一手紧攥着,开始一手挠头。

疏淡微黄的两条小眉毛,小姑娘都不敢使劲皱起来,怕裴钱觉得自己真受了多大委屈似的。

在北俱芦洲一起游山玩水的时候,那人曾经说过,小时候的每一个小忧愁,都是一颗小米粒儿,老了以后想来,就有一大碗,老大一碗!

裴钱问道:“咋回事。”

周米粒想了想,“我贪玩,去了江边,把脑袋钻水里去,瞅瞅有没有鱼虾,过过眼瘾,不敢吃了解馋的。然后遇见了玉液江水神府好大一个官儿,我解释了好久,才相信了我住在槐黄县小镇上边,我可没说落魄山,跟没讲泥瓶巷,随便糊弄了个别处的小巷名字,养了那些鸡啊鸭啊,我门儿清,那大官儿便信了我,放我回家嘞……”

裴钱怒道:“周米粒!都这么给人欺负了,干嘛不报上我师父的名号?!你的家是落魄山,你是落魄山的右护法!”

黑衣小姑娘怯生生道:“怕给他惹麻烦,又不是多大事,米粒米粒小的。”

如今裴钱个儿又高了些,她便觉得又矮了些。

周米粒摊开手,是仅剩的一把瓜子,先前带了一大袋子的,就剩下这么点儿了,小姑娘轻声道:“裴钱,回家不,咱们可以边嗑瓜子边赶路。”

裴钱一瞪眼。

周米粒皱着脸,这下子是真要哭了。

裴钱离开家乡那么久,好不容易回来,结果一见面就凶自己,这个才让小姑娘觉得真正委屈。

她把棋墩山、红烛镇逛了那么多遍,就为了等裴钱回家,能够先见着自己,还有瓜子可以磕。

裴钱揉了揉小米粒的脑袋,柔声道:“莫哭莫哭。”

然后裴钱让周米粒把事情经过,说得详细些。

根本不记事的黑衣小姑娘,好不容易才掰扯清楚。

裴钱然后说道:“周米粒,听令!”

周米粒立即挺起胸膛,踮起脚跟。

裴钱大手一挥,“你先回家,跑快点,不许磨蹭,不许瞎逛,回家见着了老厨子,若是魏山君在咱们山上,你就私底下与老厨子说,我在红烛镇这边买些东西再回家,年关了,我得备些年货,如果回去晚了,那就是东西太多,你让老厨子来搭把手。”

周米粒蹲下身,“我又不傻,今儿不听令。要回咱们一起回。”

裴钱说道:“落魄山上,谁官儿更大?是谁举荐你当的右护法?周米粒!”

黑衣小姑娘蹲地上装傻,伸出手指拨弄着泥土枯叶。

裴钱蹲下身,问道:“我有师父的法旨在身,怕什么。”

周米粒抬起头,“啥?”

裴钱从袖子里边掏出那团金色丝线,“瞧见没?”

周米粒张大嘴巴,又双手捂住嘴巴,含糊不清道:“瞧着可厉害可值钱。”

裴钱站起身,“赶紧回落魄山,与老厨子说事情,这叫传递军情,职责极重,办不办得到?!有没有这份担当?”

周米粒立即站起身,大声道:“右护法得令!立即动身!”

裴钱收起了那团金色剑意,却又从袖子里边掏出那张珍藏多年的心爱符箓,往周米粒额头一拍,“符箓当头,妖魔避让。走你!”

周米粒飞奔离去,临走之前,没忘记摊开手。

裴钱气笑道:“你自个儿路上磕。”

裴钱转过身,攥紧行山杖,深呼吸一口气,直奔玉液江远处那座水神府。

人在江湖,得讲道义!

成了山水神祇,更该庇护一方水土才对。

欺负一个小米粒,算什么本事?

那水神祠庙在对岸,裴钱飞奔下山之后,一个纵身飞跃,期间一拳砸在江水之上,下坠身形顿时拔高几分,最终一步便跨过了浩渺大江。

一位在红烛镇开书铺的黑衣年轻人,坐在屋顶上,年轻掌柜看到这一幕后,笑道:“好玩了。”

他如今是冲澹江的江水正神,与那绣花江、玉液江算是同僚。

三江水性各异,绣花江水面宽阔,水性最柔,自家冲澹江水流湍急,故而水性最烈,玉液江相对河道最短,水性无常,灵气分布不定,玉液江水府所在,灵气最盛,那位水神娘娘,是出了名的会“做人”,与各方关系笼络得妥妥帖帖。

水神祠香火鼎盛。

不等裴钱进门去讲理。

祠庙便走出了一位庙祝老妪,和一位施展了拙劣障眼法的水府官吏,是个笑眯眯的中年男子。

那老妪刚刚得了消息,一头先前负责追踪那小姑娘的水府得力精怪,火急火燎入水返回,告知了一个极其不妙的消息。

那个黑衣小姑娘,竟是落魄山上的精怪,好像还是什么供奉护法来着。

老妪没当真,护法供奉?别说是那座谁都不敢擅自查探的落魄山,便是自家水神府,供奉不得是金丹起步?那么能够让魏大山君那么庇护的落魄山,境界能低?

在旧骊珠洞天地界,落魄山是一个云遮雾绕的古怪存在,年轻山主陈平安,据说早年只是个泥瓶巷的贫贱孤儿,但是机缘太好,先认识了圣人阮邛的心爱独女,后来又结识了正值落难之际、只是担任棋墩山土地爷的魏檗,遇到了这么两位大贵人,这才有了如今坐拥十数座风水宝地的吓人光景。

但是那小姑娘,拥有落魄山的谱牒身份,估计不假。

外人只是依稀知道,落魄山似乎对于精怪之属,对于武夫、修士境界一事,不太计较。

有那魏大山君护着落魄山,谁敢吃饱了撑着去一探究竟,一洲山君,唯有五尊,魏檗如今更是宝瓶洲唯一一位上五境神祇!是那皇帝陛下都十分亲近的自家人,不光是大骊宋氏的龙兴之地,就连整个旧大骊版图,可都算是北岳地界辖境!

那位水神府官吏男子,抱拳作揖,说道:“先前是我误会了那位小姑娘,误以为她是闯入市井的山水精怪,就想着职责所在,便盘问了一番,后来起了争执,确实是我无礼,我愿与落魄山赔礼道歉。”

老妪也笑着说道:“光是赔礼道歉怎么够,回头我们玉液江水神祠,还会有所表示,老婆子我一定亲自携礼登门。”

裴钱手中攥紧行山杖,一言不发。

怎么办?

总觉得哪里不对。

可是她又想不出哪里不对。

若是师父在身边就好了。

就算师父不在,小师兄在也好啊。

老妪笑容镇定。

那男子更是偷偷扯了扯嘴角。自己落一顿责罚,事后还要掏腰包购置礼物,是肯定的了,但是眼前这个小姑娘找上门来兴师问罪,真当玉液江水神祠庙的面子如此不值钱吗?水神府忌惮的,是那个狗屎运极好的年轻山主,以及那个年轻人后边的阮秀,魏檗。眼前这么个滑稽可笑的小武夫,怎的,还要靠一双拳头,一根行山杖,砸咱们祠庙不成?砸了也好,先由着你砸了门,到时候又该轮到谁道歉谁赔礼,就不好说了。

裴钱眼尖,瞧见了。

气得她只得深呼吸一口气。

手中行山杖微微颤动,一只袖子里边,更是起了些许不易察觉的涟漪,因为并非练气士运转神通术法的那种灵气牵扯,所以连那道行最高的庙祝老妪也没发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