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水点点头。
朱敛神色和善,笑问道:“第一,是春水姑娘自己想来找我家少爷?第二,是何时才有这么个念头的?是渡船坠毁之后,便想要在异乡找到唯一信得过的人,还是如今走投无路了,才不得已为之?”
春水眼神清澈,说道:“之前从来没想过要找陈平安,现在之所以反悔了,是因为连累独孤公子被追杀,我只希望独孤公子能够活下去,陈平安可以将我交给大骊王朝。”
春水略作停顿,笑容真诚,“可能很幼稚,却是真心话。”
朱敛点了点头,微笑道:“我信得过春水姑娘。”
然后佝偻老人笑眯眯转头,“朱荧王朝流亡四方的天潢贵胄,对吧?”
独孤公子点头道:“确实如此,不敢蒙骗前辈。我真名独孤端顺,如今化名邵坡仙,亡国之人,实在是暂时还不想死,才出此下策,以恩情要挟石湫姑娘,带我来这落魄山寻求庇护。”
朱敛问道:“是觉得到了落魄山一定能活,还是病急乱投医?”
独孤公子说道:“后者。”
他们三人这一路逃难,先后经过了两场截杀,一场是意外的狭路相逢,一场是大骊随军修士有备而来。
朱敛笑了,“你之于春水姑娘,有何恩情?说说看,我只是落魄山上管些琐碎事的,读书少,见识浅,真要好好请教独孤公子了。”
孤独端顺哑然。
之所以涉险救走“石湫”,他当然动机不纯,绝非什么光风霁月的侠义之举。
婢女蒙珑面容凄苦。
怎的自己公子会沦落到这般田地了?
朱敛沉默片刻,问道:“最后一场厮杀,发生在何处?”
独孤端顺说道:“南涧国周边,距离大骊龙州极远,之所以被截杀,是大骊随军修士当中,有人持有朱荧王朝的传国玉玺,能够循着蛛丝马迹找到我,厮杀过后,我先佯装南下,中途我自行打断人身小天地当中的龙脉,再悄然北上,应该没有被大骊盯梢。”
年轻人的言语,可谓简明扼要。
至于其中的凶险万分,以及付出的代价,不足为外人道也。
朱敛问道:“邵坡仙,你是愿意在一亩三分地苟延残喘,还是慷慨殉国?”
独孤端顺笑道:“老前辈此问多余了。”
朱敛点点头,望向那个身世惨淡的北俱芦洲女子修士,笑道:“春水姑娘,知不知道自己这么做,会给我家少爷惹来很大的问题?”
春水刚要说话。
朱敛就已经笑道:“你是怎么想的,之前说过了,我记性不错,听过就知道了,所以我现在只是说个事实。”
春水点点头,咬紧嘴唇,渗出血丝。
她一只手藏在袖中,死死攥紧一物,胳膊轻轻颤抖。
除了与孤独公子报答救命之恩,其实她是有私心的。
她希望能够将一件东西,送到落魄山。在那之后,就算落魄山拿她与大骊宋氏邀功,都无所谓了。
朱敛笑了起来,环顾四周。
拜剑台多有野生的柿子树,入冬时分,一颗颗挂在高枝上,红彤彤得可爱。
在藕花福地的家乡那边,柿子有个别称,十分别致,凌霜侯。
朱敛最后对那个神色恍惚的年轻女子说道:“如果我家少爷在这里,一定会很高兴,能够与春水姑娘久别重逢。”
朱敛说完这句话之后,就离开了拜剑台。
婢女蒙珑轻声问道:“公子,这是?”
孤独端顺豁达笑道:“寄人篱下,讨口饭吃,也是不错的。”
朱敛走下拜剑台后,魏檗随之出现。
朱敛气笑道:“有你这么上杆子触霉头的大山君?”
魏檗笑道:“反正闲得慌。”
朱敛双手负后,缓缓说道:“那位‘石湫’姑娘,是肯定要救的,至于其余两位,其实还是弄明白一件事就行了。”
魏檗说道:“那就是谁告诉了他,来到这座名声不显的落魄山,就都能活。”
朱敛一脸震惊道:“魏兄高见啊!”
魏檗报以礼节性微笑。
朱敛挠了挠头,笑呵呵道:“也好,我可以找点正事做做,不能总当个系围裙的厨子,还每天给人嫌弃咸了淡了。咱们落魄山,也该到了主动解决麻烦的时候了。不然没必要的麻烦,只会越来越多。”
朱敛嗤笑道:“捡软柿子捏?”
魏檗会心一笑。
看来玉液江水神娘娘一事,还没消气。
魏檗望向落魄山那边,说道:“巧了,又有客登门。”
两人一起凭空消失,出现在落魄山上。
曾掖和马笃宜便看到了那位玉树临风的神仙中人。
至于一旁那位慈眉善目的老先生,实在是人比人,远远不如耳挂金环的俊美男子,来得让人挪不开视线。
陈暖树赶紧起身,为两人介绍朱敛和魏檗,落魄山大管事朱老先生,北岳山君魏老爷。
曾掖和马笃宜吓了个半死。
如今一洲五岳大山君,其中又以魏檗境界最高,名声最大!
裴钱提醒道:“老厨子,到了吃饭点了啊,几手绝活都拿出来。”
小米粒抹了抹嘴,“可不可不。”
朱敛轻轻喊了声好嘞,立即去后院灶房忙碌去了。
仿佛小小灶房就是朱敛的小天地。
魏檗心中无奈。
比那姜尚真更能够靠脸吃饭,非要当厨子。
骑龙巷压岁铺子那边,也有故友重逢。
董水井,林守一。
还有当年那个忧心“小石头”绰号会传开的小姑娘,跟随家族搬去大骊京城之后,如今已经嫁为人妇。
石嘉春。
李宝瓶曾经最要好的朋友。
骑龙巷的压岁铺子和隔壁的草头铺子,曾经都是石嘉春的祖业。
而石春嘉与那桃叶巷出身的石灵山,也有些亲戚关系,不过石春嘉辈分高些,两人真要见了面,还得喊她一声姨。
世事难料,当年的同窗好友,小镇一别,分散四方,十多年之后,就已经是截然不同的身份。
石嘉春如今乐得相夫教子,夫君是位世家子弟,姓边名文茂,家族与那位画作能够搁放在御书房的丹青圣手,却无渊源,边文茂所在家族,在大骊京城定居数百年,祖上是卢氏王朝豪门,约莫是祖荫绵长,又是树挪死人挪活的缘故,在大骊扎根的家族,官场不算显赫,但是大多身份十分清贵,家族多清客幕僚,皆是早年大骊文坛小有名气的读书人。
还有那山上神仙的家族记名供奉,更是不俗,一位是长春宫祖师堂长老,一位运道不济,早年与几位山中久居的得道好友,御风路过骊珠洞天辖境上空,不知为何与圣人阮邛起了冲突,下场不太好,可好歹留住了性命,比另外一位直接身死道消的道友,还是要幸运些。
这次碰头,还是董水井有次去大骊京城做买卖,去找石嘉春,石嘉春就想要约个时间,昔年同窗好友们,一起在家乡槐黄镇聚一聚。
只是这次李宝瓶南下游历,错过了。
所以石嘉春这会儿在可劲儿埋怨宝瓶。
一行人都坐在店铺后院里边叙旧,掌柜石柔搬了桌凳,端来了茶水糕点,很快就离开。
董水井听着石嘉春的絮叨,笑道:“宝瓶连你的面子都不卖,确实不应该。”
林守一点点头,“回头让李槐说她去。”
石嘉春白眼道:“李槐?拉倒吧,针眼大小的胆儿,在我家宝瓶面前敢踹大气儿?”
突然意识到身边还坐着夫君,石嘉春赶紧坐好身姿,收敛神色。
边文茂是位风流倜傥的读书种子,长辈给取的名字极好,如今在翰林院编撰史书,是大骊本土官员当中的清流俊彦,不算太拔尖,不过年纪轻轻,就能够在大骊京城的文坛站稳脚跟,还在被誉为“储相之地”的翰林院当差,一旦外放,将来官位不会小。
也就是来了这曹袁两姓必争之处的槐黄县,到了别的地方,边文茂都是一等一的衙门座上宾。
边文茂对这两位年轻男子的印象,一个很一般,一个还凑合。
很一般的,是商贾出身的董水井。
还凑合的,是在大隋山崖书院求学的林守一。
至于两人家世背景,石嘉春大致提过,都是些无心言语。董水井家境不算太好,但是早早立业,至于成家一事,有些悬。
林守一的父亲,先后在三位龙窑督造官手下任职,据说如今也在大骊京城任职,只是与石家没什么往来,边文茂也不觉得值得如何结交一个外来户的林家,倒是林守一,能够在山崖书院求学,将来跻身大骊官场,应该混得不会太差。
李槐风风火火走入后院,“好啊,羊角丫儿小石头,这么多年不见面,一见面就说我坏话?”
石嘉春转过头,愣了半天,虎头虎脑一李槐,怎么突然就长成了个高大年轻人?
林守一与董水井,前者变化不大,从来是那个模样德性,董水井也还好,唯独李槐,怎么都与小时候的印象不沾边。
比如裤衩给李宝瓶丢到了树上,李槐就满地打滚嗷嗷哭,就为了把齐先生招来。
石嘉春站起身,打趣道:“李槐?这些个年,饭没少吃嘛。”
边文茂缓缓起身,笑着没说话。
李槐是妻子说得比较多的一个同窗,言语无忌讳,说了许多糗事,所以也是边文茂最不感兴趣的一个,一看就是个读书不开窍的榆木疙瘩,靠着祖上积德才去的山崖书院,这种人给他几个台阶,也站不住脚,迟早会退回到台阶底下去。那董水井好歹有一技之长,隐隐约约有些小道消息,说是此人同时攀附上了曹督造和袁郡守,若真是如此,买卖做得应该不会太小。
李槐先与那边文茂打了声招呼,人家明摆着不是很待见自己,礼貌且疏远,可自己总不能让好朋友石嘉春下不来台,笑脸得有啊。
再去一屁股坐在石嘉春对面,李槐抓起一块糕点,含糊不清说道:“宝瓶临行之前,说她返回书院之前,会去趟京城找你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