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平安笑道:“苦夏剑仙,既然不会撒谎就别撒谎了。”
没什么好友,也不是什么剑仙的弟子。
分明就是苦夏本人,就是那位女子剑仙。
苦夏剑仙无奈道:“先前那趟送行至南婆娑洲,一路上人人劝我,郁狷夫和金真梦、朱枚这些晚辈都劝我,好像我做了件多么了不起的壮举,我实在是心中愧疚,当不起她们的那份敬佩。”
陈平安说道:“若是苦夏剑仙说开了,信不信郁狷夫与朱枚只会更加敬重前辈?”
苦夏剑仙先是茫然,继而恍然,最后有些释然,“不说开好,还是不说开好。身为长辈,与晚辈说这些儿女情长,不合适。”
陈平安问了一个问题,“种榆仙馆的主人,当年是为了积攒战功,反而战死,你就不怨恨老大剑仙,不怨恨这座剑气长城?”
苦夏剑仙摇头道:“没有剑气长城的水土,我能遇到这样的她吗?”
这是苦夏剑仙的真心话。不恨剑气长城,恨什么,要恨之人,也是自己的窝囊。
陈平安点点头。
先有林君璧,再有苦夏剑仙,陈平安对那个邵元王朝的印象,好转几分。
阿良昨天揭开一个谜底,今天苦夏剑仙又解开一个谜团。
苦夏剑仙突然问道:“隐官大人,你不是说自己对这里半点不熟悉吗?”
陈平安一本正经道:“我先前说‘不太清楚’。对于就在避暑行宫眼皮底下的种榆仙馆,身为隐官,职责所在,多少还是有一点了解的。”
苦夏剑仙无可奈何。
若是跟亚圣一脉的读书人打交道,肯定不会如此。
带着苦夏剑仙返回避暑行宫,陈平安喊了一嗓子,白衣少年林君璧,飘然走出大门,仙气十足。
见着了苦夏剑仙,林君璧立即知道了来意,便与陈平安抱拳无言。
此时离开避暑行宫和剑气长城,卸去隐官一脉剑修的担子,终究会有一丝临阵脱逃的嫌疑,比如邓凉、曹衮诸人就会有此心理负担,不过林君璧却绝对不会有此想法。
陈平安拍了拍林君璧的肩膀,“好聚好散,不是容易事。珍重。”
林君璧直腰而立,还是抱拳,“在隐官大人身边的这些岁月里,学到了很多,受益匪浅,君璧铭记在心,君子务本,本立而道生!”
陈平安笑道:“客气话少说,实惠事多做。至于早年那桩约定,我肯定帮你做到。”
林君璧立即心领神会,满脸诚挚道:“隐官大人精通弈棋,那棋盘棋盒就留在避暑行宫。”
陈平安一巴掌重重拍在林君璧肩头,微笑道:“看来君璧是学到几分真本事了的。”
苦夏剑仙如释重负。
他先前还担心因为邵元王朝国师、以及那帮年轻剑修的关系,年轻隐官会故意刁难林君璧。
看来是自己以小心之心度君子之腹了。
苦夏剑仙掏出一封密信,递给林君璧,与少年说道:“君璧,不出意外,你明天就应该离开,刚好乘坐南婆娑洲一艘返程的跨洲渡船。这封信,你先生刚刚飞剑传信倒悬山春幡斋没多久,托我交给你。”
林君璧今天肯定会留在避暑行宫,不然城内剑仙孙巨源的那栋宅子,也没个熟人了。再者孙剑仙如今对邵元王朝的年轻剑修,印象极差,后来又有了边境一事,林君璧不去自讨没趣。
何况林君璧与隐官一脉的所有剑修,关系都处得不错,尤其是与性情开朗的曹衮、玄参,如今更是关系莫逆。
郭竹酒一直怂恿他们三个斩鸡头烧黄纸,小姑娘说她都已经准备好一切物件了,万事俱备,只差三人磕头!
苦夏剑仙告辞离去,临行前叮嘱了一番林君璧,这趟归途,多加小心。
苦夏剑仙,没有直接返回城头,而是散步去了种榆仙馆。
一脸苦相的老人,看着宅子那边,神色恍惚之后,有了笑脸。
林君璧回了避暑行宫,和庞元济继续下那盘胜负已定的未完棋局。
庞元济笑道:“是不是我们下的最后一盘棋了?”
林君璧问道:“那就让你赢一次?”
庞元济说道:“让隐官大人帮你下棋,就不用让。”
陈平安双手笼袖在旁观棋,没好气道:“我跟人正儿八经下棋,还没输过一场。”
庞元济问道:“你下过几场棋?”
陈平安斜眼:“你管我?”
庞元济将手中棋子轻轻放回棋盒,“余着。”
林君璧眼睛一亮,“行啊。”
陈平安也松了口气,摘下腰间那枚米祜赠送的养剑葫,仔细端详起来,暂时自己还是它的主人嘛。
养剑葫底部,篆刻有濠梁二字。
养剑葫材质不明,也不知一位大剑仙所谓的“品秩还行”,是怎么个还行。
庞元济转头说道:“如果我没有记错,是米祜早年从战场上一位元婴境妖族的尸体上,捡来的。米祜得手之后,从来没有让人帮忙勘验,品秩如何,不好说。”
陈平安死死盯着手中养剑葫,只差没把脸贴上去了,随口说道:“好东西到底有多好,我不敢说,可是不是好东西,我入手一掂量就清楚,你不会懂的,这是一门看天赋的大学问。”
庞元济不想接茬,转移话题:“先前五人围杀,你怎么活下来的,愁苗剑仙都说自己未必能够脱困。”
竹箧,离真,雨四,滩,流白。
五个顶尖天才的围杀之局,还有一位王座大妖的事先铺垫。
所以剑气长城的好奇之人,不会只有庞元济一个。
许多关于年轻隐官的事情,如果只知道个大概,哪怕是亲眼见亲耳闻,那一样等于什么都不知道。
比如如今都猜测陈平安的那把本命飞剑,应该能够隔绝出一座小天地,但是仅是小天地,就还有个三六九等,神通各异。
陈平安收起养剑葫,重新别在腰间,林君璧收起棋子之后,就被陈平安收入咫尺物。
陈平安没有说具体过程,只是与庞元济和林君璧说了对方五人的飞剑和手段。
如果需要并肩作战,出城厮杀,陈平安也不介意与两人多说内幕,既然不用,多说无益。
毕竟与人坦诚相待,不是时时刻刻掏心掏肺,一方掏出去了,对方一个不小心没接好,伤人伤己。
林君璧问道:“如此说来,还是那个流白的本命飞剑,最为凶险?”
陈平安点头道:“以后如果遇到此人,一定要小心再小心,她一旦跻身上五境,那把本命飞剑最要人命,麻烦得很。”
如果那场围杀,纯粹比拼杀力大小,几个陈平安都交待在那边了。
说到这里,陈平安笑道:“不过我们暂时注定是遇不到她了。所以那笔买卖,我没赚什么,却也不亏太多。”
林君璧感慨道:“这么古怪诡谲的飞剑,我还是第一次听闻,以前至多是知道有些剑仙的本命飞剑,极其细微而已,不像流白的飞剑这么夸张。”
陈平安说道:“大千世界,无奇不有。”
缩地山河,陈平安直接从避暑行宫来到躲寒行宫。
结果没瞧见教拳的白嬷嬷,却看到了一个意料之外情理之中的不速之客。
原来是背着竹箱的郭竹酒,不在家待着,反而一大早就跑到了躲寒行宫,此刻正在演武场上,与围成一圈的那些武道胚子,在说那场惊心动魄的围杀之局。
郭竹酒没见过那场厮杀,陈平安先前一直在宁府养伤,也没与她说过一句半句,所以完全是她在胡说八道,纯属杜撰。
不过陈平安也没拦着,远远坐在廊道栏杆上,由着这位弟子当那说书先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