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84章 炭火

按照山上辈分,以后见到陈平安,这几个可就要尊称一声祖师了。

陈平安笑问道:“怎么刚好今天赶来这边了。”

李宝瓶说道:“先前我游历到中土穗山的山门口,早早打好腹稿了,上了山,要与山君府礼制司那边打个商量,看看能否准许我拓碑。结果就是这么巧,我先前还纳闷呢,怎么就在穗山边境那边,大半夜的听到了一阵鼓声,等到我赶夜路,到了山脚那边,刚好天亮,结果周山君亲自现身,除了说拓碑一事没问题,还告诉我鼓声的缘由,说小师叔昨夜离开穗山的那座节气院,我要是昨夜早些进入中岳地界,他是可以帮忙与小师叔打声招呼的。我估算了一下时间,好像就只差了不到一炷香,着急嘛,就喊我哥了。被连累,我哥与周山君又是作揖又是道歉的,之后我哥也没立即放行,帮忙推算出了小师叔这边的庆典具体时辰,我就只好耐着性子,陪着我哥一起拓碑。”

陈平安笑道:“弄混了吧,到底是谁陪谁拓碑?”

李宝瓶哈哈一笑。

陈平安说道:“怪我走得太急了。”

李宝瓶说道:“我哥说他暂时不宜在这边露面,准备先走一趟西方佛国,回来之后,可能会先去白帝城做客,再来找小师叔你叙旧喝酒。”

陈平安点点头。

只希望一事,在那白帝城,双方只是下棋就好,千万别打起来。

毕竟真要计较起来,自己难逃干系。

看着微微皱眉的小师叔,李宝瓶一下子笑了起来,说道:“我哥说啦,他以后去白帝城,跟小师叔无关,要你别多想。”

陈平安沉默片刻,双手笼袖,轻声道:“总会有些人,会让我们想要成为那样的人。”

李宝瓶说道:“小师叔一直就是这样的人啊。”

陈平安掏出养剑葫,晃了晃,“都不多喝。”

李宝瓶这才摘下那枚养剑葫,与小师叔的酒葫芦轻轻磕碰一下,各自饮酒。

陈平安笑问道:“想不想游历桐叶洲,小师叔可以陪你。”

李宝瓶眨了眨眼睛,“我哥说了,等他返回之前,不可以打搅小师叔的修行,说这句话的时候,我哥模样可严肃可凶。”

陈平安忍住笑,“能凶到哪里去?”

李宝瓶板起脸,开始模仿大哥李希圣的神色语气,“宝瓶,这件事真得听哥一次,眼睛别瞥来瞥去的,不说话是吧,那你总得点个头吧,行了行了,就你当默认了。”

裴钱和崔东山很快步入大门,一起坐在台阶这边,崔东山坐在先生身边,裴钱就坐在宝瓶姐姐身边,李宝瓶摸了摸裴钱的脑袋,说了句长大喽,姑娘太好,也愁嫁。裴钱眯眼而笑,那就不嫁人呗。

陈平安问道:“第二场观礼结束后,能不能用个折中的法子,把玉圭宗拉进来参与大渎开凿一事?”

“就当是决定双方是否结盟的一种共同考验。可真要这么做了,玉圭宗那边,会不会觉得我们是在得寸进尺? ”

“跟这种大宗门之间的利益往来,我其实不太擅长处理,东山,你觉得合不合适?”

崔东山笑道:“先生,有件事,你可能有些误判了。”

陈平安问道:“怎么讲?”

崔东山说道:“在这个桐叶洲,咱们没什么可妄自菲薄的,如今真正说得上话的山上势力,其实就只有两个,需要看人脸色行事的,不是我们青萍剑宗,而是他们玉圭宗。如果说对方觉得我们只是没有立即答应结盟一事,就觉得我们气势凌人,故意端架子啥的,呵,那就真是他们玉圭宗太高看自己、小看我们青萍剑宗了。”

“我觉得先生的这个建议,其实分寸极好啊,张丰谷几个,能够以外人身份,在我们青萍峰祖师堂里边参与议事,该知足了。怎么可以说是刁难他们呢,明明是一种投桃报李嘛,给了他们一个很大的台阶。”

“所以说,先生还是太好说话。”

陈平安笑道:“这个说法,很剑修了。”

如果换一种说法,其实是很事功很崔瀺。

没什么不好的。

之前已经跟观礼客人提过醒,所以众人很快就又都重新聚在了青萍峰广场上。

陶然来到米裕这边,还有那个来自上宗的记名供奉,道号喜烛,名叫陌生,黄帽青鞋,手捧绿竹杖,陪着米首席,双方背靠着崖畔栏杆闲聊。

米裕直起身,笑眯眯道:“陶剑仙,找我有事?不知有何吩咐。”

先前隐官大人与陶然一起走来参加庆典,山路上,那番对话,听得米裕差点没给风骨凛凛的陶剑仙跪下。

一板一眼,奉劝隐官大人,以后别一口一个陶剑仙,他不爱听。搁以前,就是跟他问剑……

陶剑仙,你真是不知道被咱们隐官大人问剑对象的下场啊。

不过米裕反而对陶然油然生出一种敬意,我们下宗,有人如此铁骨铮铮,落魄山上宗那边,有吗?好像没有吧。

陶然问道:“容我斗胆问一句,喜烛道友,也是一位剑修?”

小陌微笑点头。

陶然硬着头皮说道:“先前有些混账话,喜烛道友听过就算,别上心。”

曾经在燐河畔的铺子,陶然与这位道友撂下一句狠话。

爬开。

陶然又不是个傻子,只看今天祖师堂的座位安排,喜烛道友的椅子,可就在裴钱身边。

小陌笑容和善,摇头道:“陶供奉多虑了,以后喊我小陌就是了。陶供奉所谓的某些混账话,小陌都不记得了,何谈上心。”

陶然如释重负,没有冒冒失失直接询问对方的境界,容易犯忌讳。何况双方也没啥交情,真算起来,才第二次见面,关系没到那个可以问境界高低的份上。

小陌好像看穿陶然的心思,笑道:“我与米首席是不同境。”

陶然点点头。

元婴境剑修?估计不太够。

这位喜烛前辈,估摸着是个玉璞境剑仙。

米裕呲牙咧嘴,也没解释什么。

其实陶然原本已经认命了,你们愿意喊陶剑仙,你们自己不觉得掉价,我也无所谓了。

不曾想这个小陌,率先就改口了,称呼自己为陶供奉,再看看米首席,小陌不愧是从上宗落魄山来的人,说话就是更讲究些。

别处,梁爽与青同站在一起,老真人好奇问道:“青同道友,你怎么也混成这边的供奉了?”

青同笑着解释道:“我道号‘青同’,与青萍剑宗,都有个‘青’字,投缘。”

老真人一时间错愕无言。

真能扯啊。

刘幽州刚才不但见着了裴钱,她竟然还答应了父亲的邀请,担任自家供奉,这会儿还在乐呵呢。

郁泮水拍了拍年轻人的肩膀,“啥时候喝喜酒啊?”

刘幽州涨红了脸,装傻道:“什么意思?”

刘聚宝笑着没说什么,如果真能成,当然是一件天大的喜事,他和刘幽州他娘亲,私底下早就说过此事了,她既期待又忧愁,还问刘聚宝,自己儿子是不是有点配不上那个姑娘啊,可真要娶进门,裴钱到底是个止境武夫,万一吵架,儿子会不会鼻青脸肿都不敢跟爹娘抱怨、甚至还要傻乎乎担心自己媳妇的巴掌疼不疼啊……刘聚宝哪敢就这件事评论半句,不得不承认,儿子想要娶裴钱当媳妇,这件事太难了,傻儿子可能还没察觉到,作为裴钱的师父,那位年轻隐官看儿子的眼神,就跟防贼一样,不但如此,陈平安还有一种在找个地方套麻袋的感觉。

李宝瓶拉上裴钱,找到了郑又乾,师伯刘十六的大弟子。

他们三个,刚好是文圣一脉君倩、齐静春和陈平安的三位再传弟子。

蒋去如何都没有想到,自己竟然能够成为崔东山的嫡传弟子。

开山大弟子,估计已经有了人选,但是崔宗主故意略过不提。但是蒋去哪敢奢望成为一宗之主的大徒弟。

蒋去深呼吸一口气。张嘉贞只是站在那里,双手抱拳,晃动几下,这个看着比蒋去要最少年长十岁的账房先生,笑容真诚,由衷替同乡的同龄人感到高兴,但是嘴上没有说什么锦上添花的客气话。

蒋去欲言又止。当年在落魄山上,一心修行符箓的蒋去,曾经被朱敛拉去忙活那些土木营造事务。

其实朱敛敲打过蒋去,“与张嘉贞真正处好了关系 ,才算你修心小成,到时候我就帮你找个传道人。”

此外,老厨子也曾与蒋去坦诚相见。

小心点,千万别成为第一个被落魄山除名的山中修士。

我所谓的除名,未必在祖师堂谱牒上边,而是在这里。

老厨子拎着酒壶,轻敲磕碰心口。

事先提醒你一句,这种事情,不容易做到的,劝你别自作聪明,假装去跟张嘉贞客气热络,管用吗?那就太蠢了。

你不妨自己仔细想想看,我们落魄山,大多数人,看待你蒋去的那点小心思,还不跟玩一样?浅得就跟雨后小水滩差不多。

蒋去一个没忍住,伸手攥住张嘉贞的胳膊,说道:“嘉贞,别老得太快!”

张嘉贞虽然觉得奇怪,仍是点头笑道:“好的好的。”

只觉得蒋去好像变得不一样了,就像……重新回到了家乡,他们两人都还只是酒铺的短工伙计。

白玄,柴芜,孙春王,专门等着小米粒。

他们这座小山头,也没个高下之分,都是朋友。

如今个头也差不多。

忙完了祖师堂的椅子“搬家”一事,黑衣小姑娘飞奔出来。

柴芜问了个她最感兴趣的问题,“右护法,你们在祖师堂那边议事,能不能喝酒?”

要是可以的话,她就要更认真修行了,

那边的酒水,怎么都该是那种价格死贵死贵的仙家酒酿吧?

小米粒挠挠脸,这个问题有点刁钻啊,试探性道:“可以……的吧。”

好人山主也没说不行,可就是没见人喝过啊。就算是好人山主和武林盟主,那么大的官,刚才都只是在外边台阶喝酒呢。

白玄双臂环胸,“这种问题,直接问隐官大人呗。”

柴芜说道:“陈山主多忙,是能随便见随便打搅的?”

孙春王难得开口说话,“隐官大人忙归忙,耐心还是很好的。”

当年跟着隐官大人一起从芦花岛离开,乘坐一条符舟泛海远游,为了照顾他们这帮屁大孩子,大大小小的事情,都是隐官大人一个人忙碌,也不见他抱怨什么,是很耐烦一人。是后来,程朝露才开始分摊一部分,再后来,关系熟了,除了虞青章和贺乡亭这俩对隐官大人有成见的……白眼狼,当然是白玄给取的绰号,孙春王觉得也没冤枉他们,何况他们的绰号,比起自己的死鱼眼,孙春王觉得也不算太难听了。

不远处站着一个想要靠近又比较害羞的外人,邱植。

因为看遍青萍峰,就这边只有同龄人,而且还扎堆站着,所以邱植就想要跟他们聊几句。

邱植到底还是个孩子,在被带上山之前,也不是什么大富大贵之家,只能算是山下的殷实门户,属于桐叶洲地方上耕读传家的书香门第。

白玄双手负后,绕着他转了一圈,“你叫邱植?听说来自玉圭宗九弈峰?”

邱植点点头。

有点紧张。

听张爷爷私底下说过,落魄山这边,那几个孩子,有可能是来自那座剑气长城。

浩然天下,不是剑修还好,是剑修,面对剑气长城,可能北俱芦洲除外,都会有一种极其复杂的心态。

邱植虽然年纪不大,但是在九弈峰修行的这段短暂岁月里,就已经开始逐渐认识到玉圭宗、九弈峰、剑修,这些词汇的分量了。

白玄问道:“那你听说过我吗?”

邱植点头道:“叫白玄。”

记忆深刻,除了对方与自己是差不多岁数的同龄人,此外不光是这个白玄,还有其余几个,都有一种邱植觉得说不清道不明的东西。

尤其是这个白玄,又最为清晰。

邱植如今还不清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