陆沉疑惑道:“这个成语,难道还能这么用?”
老观主懒得搭话。
陆沉伸了个懒腰,打道回府,白玉京那边,有的忙。
老观主问道:“佛陀当年拉你进入那处玄之又玄的大千世界,你见到、经历了什么?按照当时那个你的观感,渡过了几万年,几百数千万年?”
陆沉恍惚神色一闪而逝,很快就恢复如常,微笑道:“的确是见过了很多的世界,一障接一障,田垄复田垄,稻谷也好,稗草也罢,终究都是无法跨越天堑的,若说空中阁楼的归纳法是小道,那么看似步步推进的演绎法就只是小术了……总之回头来看,这些所谓的屋舍和梯子,反正我们以为的道与路,半点都不重要,唯一重要的,是让我明白了一个道理,我们都觉得自己很渺小,总觉得天外有天,但可能,可能恰恰相反。”
老观主说道:“但你还是需要有个亘古不变的坐标,帮你确定这种可能,否则就是刻舟求剑的下场。”
陆沉嗯了一声,“否则还是梦中说梦啊。”
“经常扪心自问,想那么多做什么呢。”
陆沉自问自答,“可是不想这么多又能做什么呢。”
老观主微笑道:“曾经听一位故友,提出一个异想天开的想法,说人间每一个疯子,都是真正的主人,早已独行思路之上。”
陆沉惋惜道:“若非是师叔的故友了,贫道定要见上一见,好好聊几句肺腑之言。”
在陆沉眼中,修行既是反客为主,又是天地道之大盗。
约莫三千年前,有个乘船出海的年轻道士,莫名其妙就满脸泪水。
因为他觉得修道到最后,哪怕境界高如十五境,其实都是守着一块无边无际的田地,永远只是个不自知的佃农,只是与一个相互间从不打照面、也永远不会见面的地主租赁田地,勤勤恳恳,年复一年,打理着庄稼。
我们自己永远无法知道自己是谁。
陆沉朝着无垠太虚,轻轻喂了一声,然后二字询问,在吗?然后伸出一只手,挡在耳边,作竖耳倾听状,如等回响,给出答案。
老观主看着那个又一次满脸泪水、却有笑容的道士,叹了口气,一巴掌拍在对方肩膀,“陆沉,别犯傻了,陪师叔喝酒去。”
陆沉回过神,却是扯起老观主的袖子,擦了擦自己脸上的泪水,“师叔早说嘛。”
一个少年道士微笑道:“一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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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个火急火燎赶赴天外星河中的老秀才,见着了于玄,就双手抓起老真人的双手,使劲摇晃起来,左看右看,“纯阳道长呢?”
于玄笑道:“不凑巧,纯阳道友前脚刚走。”
老秀才手上动作幅度更大,“于老哥,劳苦功高哇,这趟出远门,我虽未亲眼目睹,可就是用膝盖想,根本不用猜,就晓得于老哥又立奇功一桩了,就是免不了又耽搁了跻身十四境的进程,老弟我要是文庙管事的头把交椅,绝对不忍心如此调遣于老哥!”
于玄面带微笑,坚决不搭话,老秀才你一个文圣,出了名的滚刀肉嘛,你可以这么随意编排礼圣和亚圣,我可不趟浑水。
老秀才小声道:“听我那关门弟子提及一憾事,憾事啊,说于老哥曾经尝试画出一张崭新的五嶽符,响当当的大符,只是在穗山周游那个傻大个那边,碰了壁,才功亏一篑?”
于玄挣脱开老秀才的双手,袖子一挥,“以讹传讹,没有的事,是那陈道友误会了。”
要是陈平安跟自己聊这茬,于玄也就照实说了,毕竟这位年轻隐官的人品,信得过。
因为之前在文庙议事,于玄跟火龙真人,还有赵天籁,他们仨闲聊,火龙真人着重提及一点,跟陈山主做生意,大可以放心,稳赚不赔的买卖,只需要闭着眼睛收钱。
可既然是老秀才上杆子谈买卖来了,无事献殷勤,自己还是得悠着点。
老秀才说道:“咱们俩啥交情,自家兄弟!又不是外人,说吧,需要几斤穗山土?五斤够不够?不够的话,我就多拿点,十斤!”
于玄笑呵呵道:“文圣就别开玩笑了。”
一个都能跑去九嶷山,在一尊山君眼皮子底下,假传圣旨,想要搬走几盆文运菖蒲的老秀才,就算你拿得来,我敢收,敢买?
老秀才拍胸脯震天响,“只要于老哥愿意开口,给句准话,老弟刀山火海都去得,几斤土算什么,而且我可以保证,周游那个傻大个绝对不会找任何人的麻烦。”
于玄将信将疑,“真能成?”
老秀才笑呵呵道:“只管放心,在傻大个那边,我都不提于老哥半句,随便编个理由,比如自己用得着,就能蒙混过关。”
于玄捻须沉吟片刻,“这个理由,会不会蹩脚了点?”
这就乖乖上钩了不是。
老秀才使劲点头,“我毕竟是读书人,确实不太擅长说谎。”
于玄说道:“不如说是你那关门弟子需要五色土?”
好像这个理由,比较合情合理。
老秀才嗯了一声,“可行。”
于玄试探性问道:“是怎么个价格?”
大岳五色土,自然是没有市价可供参考的。
老秀才跺脚道:“于老哥,怎么还骂上人了呢?!这话就说得太不中听了。”
于玄顿时一阵头大,说实话,他还真希望跟老秀才只是清清爽爽的钱财往来,别欠人情,尤其是千万别欠老秀才的人情。
所以觉得自己已经跳入一个大坑的于玄,不打算再跳第二个了,“钱财分明大丈夫,亲兄弟明算账嘛。”
老秀才说道:“问题咱哥俩也不是亲兄弟啊!”
于玄笑容尴尬。
老秀才随即补救道:“不得比一般的亲兄弟更亲?”
于玄笑容僵硬起来。
于老哥个儿也不高,老秀才不用踮脚,就可以拍对方的肩膀,“听说我那关门弟子,跟老哥借了三百颗金精铜钱?”
于玄心一紧,不妙。
老秀才感叹道:“这得是多少颗谷雨钱呐。”
于玄绷着脸,打定主意,坚决不能松口。借出去金精铜钱,陈平安和落魄山就得用金精铜钱还。
谷雨钱?他于玄会缺这个玩意儿?
老秀才一计不成再生一计,“于老哥,打个商量,不如这笔账,就由我这个当先生的来偿还?”
于玄硬着头皮坚持己见,“不好吧?只有父债子偿的道理,哪有学生欠债先生还债的说法。”
你偿还?怎么还,还不是赊账,三百颗还不上,一年年的利滚利的,恐怕哪天拖欠到三千颗,就更不用还了吧。
就在于玄即将认命的时候,老秀才自顾自乐呵得不行,从袖中摸出一只袋子,交给于玄,“看把你吓的,只管放心拿着,我与周游原原本本说清楚了,这十斤穗山泥土,是傻大个亲自点头答应下来的事情,他还说了,如果分量不够,回头你于玄只需跟穗山打声招呼即可,都不用亲自跑一趟穗山。”
“再就是那笔金精铜钱,平安那孩子,打小就最是知冷知热,肯定会本金加利息,一颗不少,还给你这位前辈的。”
“可不是我乱夸人,在不欠人情这件事上,我这个关门弟子,比我强,反而跟你是一样的性格。”
“当然了,于老哥是一辈子没被一个钱字发愁过,这一点,你们俩就又不一样了。”
于玄收起那只装满泥土的袋子,点头道:“陈平安有你这个先生,是他的幸运,文圣一脉,有个陈平安,同样是幸事。”
老秀才笑容灿烂,“善,此言大善!”
于玄说道:“咱哥俩喝点酒?”
“不着急,好酒自己又不长脚,跑不掉的。”
老秀才抖了抖袖子,再正了正衣襟,朝于玄伸出一只手掌,微笑道:“于玄道友,请坐。”
“我曾在宝瓶洲,在那仿白玉京内,与一位前辈论道,谈天说地,小有心得。”
“今宵天河清澈,最宜与豪杰论道。”
于玄呆滞无言,道心一震,深呼吸一口气,极其郑重其事,打个道门稽首,正色沉声道:“有请文圣赐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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陈平安返回严州府境内的村塾,至于那几个分散各地的符箓分身,每个都不敢离开宝瓶洲,当下也都一一“醒来”。
一直站在檐下的赵树下望向风尘仆仆返回学塾的师父。
陈平安笑着解释道:“去了趟天外,做了点力所能及的小事,嗯,勉强算是帮了点小忙。”
师父去天外做什么事,帮谁的忙。
虽然心中十分好奇,赵树下还是没有多问。
陈平安说道:“就别管我了,早睡早起。”
赵树下点点头,回去灶房那边打地铺。
夜幕中,一个御风极快的苗条身影,一个转折,飘然落地。
陈平安躺在一张藤椅上闭目养神,手里拿着一把蒲扇,放在腹部。
方才女子在御风途中只是瞥了眼,等她近距离见到那张面孔,确认无误后,顿时大为震惊。
这位年轻隐官,怎么跑来这边了?
如今负责看管那座龙宫遗址的修士,主要有两个,她就是其中之一,却不是她道法如何了不起的缘故,只是这座龙宫,与她极有仙家缘法,开门一事,她立功不小。所以真正管事的,是另外一位藏在暗中的大骊皇家供奉,老元婴,行事稳重,且精通风水堪舆术。
她就是风雪庙女修,余蕙亭。只是这些年一直担任大骊随军修士。
魏晋属于神仙台一脉,按照祖师堂谱牒,她称呼魏晋一声师叔,毫无问题。
事实上,余蕙亭对这位魏师叔,那是极其崇拜的,当然了,整个风雪庙,仰慕魏晋的各脉女修,多了去。
今夜的余蕙亭,依旧是腰间佩刀,穿窄袖锦衣和墨色纱裤。
按照米大剑仙的说法,早年她脚上这双绣鞋,鞋尖曾经坠有两粒“龙眼”宝珠。
只是都被她拿来当作打开龙宫禁制的“敲门砖”了。
她见那位年轻隐官毫无反应,只是发出轻微鼾声。
余蕙亭犹豫了一下,以为对方是下了一道无形的逐客令。
就打算飘然而至,再识趣地“悄然”离去。
她之所以会赶来此地,是根据谍报显示,先前新任细眉河高酿,好像来过这个位于山脚的僻远村落,反正闲着也是闲着,就想来这边看看。
只是余蕙亭心中实在挂念魏师叔,就没有就此御风离去,她硬着头皮轻轻咳嗽一声,小声说道:“陈山主,冒昧登门,还望见谅。这次前来,并非专程来找陈山主,只是误打误撞,实属偶然。”
陈平安睁开眼,立即坐起身,笑道:“不好意思,不好意思,刚才在想事情。”
余蕙亭自然不信,一位大剑仙,还是止境武夫,能察觉不到自己的那点动静?
陈平安拿蒲扇指了指一旁檐下的竹椅,笑道:“比较简陋了,余姑娘不介意的话,可以随便坐。”
余蕙亭才坐下,那个先前得到陈山主的授意的高酿,在得到一道大骊礼部下达给各路山水神灵的旨令后,就急匆匆赶来这边与年轻隐官汇报情况,结果就撞见了那个余蕙亭,高酿一脸尴尬,看来先前登门拜访这件事,是自己做得有失水准了。
陈平安笑着让两人稍等,自己去灶房那边搬来一张矮几,搁放在檐下,围桌而坐,三条竹椅,矮桌上搁放三只白碗,几碟佐酒小菜。
看着那个摆好“酒桌”的年轻隐官,余蕙亭哑然失笑,怎么莫名其妙就在这边喝上酒了?
算不算一桩山野逸事了?
陈平安已经跟高酿碰碗饮酒了。
倒是真没什么架子。在这件事上,陈平安跟魏师叔好像是一种人。
余蕙亭不是那种扭捏的女子,端起酒碗,喝了一大口,直接问道:“魏师叔当年在剑气长城那边,除了练剑,还会做什么?”
高酿低下头喝酒的时候,笑了笑。
都说英雄难过美人关,美人何尝不是难过英雄关啊。
天下关隘,情关最高。
关山难越。上山容易下山难。不是山路如何难走,只是不舍得离开此山罢了。
高酿捻起一粒盐水花生,丢入嘴里慢慢嚼着。
男人嘛,不都是这么走过来的,谁还没有点花前月下的缠绵悱恻呢。
陈平安笑道:“魏剑仙在那边,还是很有声望的,虽然平时比较不苟言笑,其实人缘也不错,他更是极少数能够与老大剑仙聊几句的剑修。”
“魏剑仙还是我们那个酒铺的大主顾,独一份,铺子最贵,当然也是最好的酒水,都被他包圆了,买酒爽快,喝酒更是豪迈。”
“相信魏剑仙再返回宝瓶洲,剑术就会又精进一大截了,说句一般人不敢信的实话,风雪庙魏晋,如今剑术近道。”
余蕙亭闻言顿时笑颜如花。
就算陈山主所说内容,如酒兑水了,可即便如此,魏师叔与那位老大剑仙聊天,总不能作假吧?剑术近道的评价,是能瞎说的?
“同乡之谊,这就是极其珍贵的同乡之谊啊。”
高酿立即点头附和道:“如果没记错的话,咱们宝瓶洲修士,到了剑气长城那边且长久留下的,就陈山主和魏大剑仙两个,定然是当之无愧的英雄相惜了,美谈啊。可惜陈山主跟魏大剑仙,你们都不是那种喜好自夸、甚至不喜他人夸奖的脾气,否则名气之大,至少翻几番。”
余蕙亭一时无言,只是反驳就算了。
陈平安忍住笑,朝灶房那边喊道:“树下,给我们做点宵夜,然后一起来这边喝酒。”
陈平安再与两位笑问道:“两位,有没有忌口的?”
余蕙亭想要多听些关于魏师叔的故事,就没有客气,说没啥忌口。
这会儿高酿是赶都赶不走的,巴不得在这边多留片刻,只说随意。
余蕙亭虽然不太喜欢官场那套,却并不是那种不谙世情的修士,所以在酒桌上,她端起碗,主动给高酿敬酒了两次。
之后多了个赵树下。
陈平安毫不掩饰自己对赵树下的喜爱,笑着介绍道:“高老哥,余姑娘,这位是我的嫡传弟子,姓赵名树下,如今跟我学拳法学剑术,是我碰运气才能找到的得意弟子。”
听到师父竟然这么说,赵树下满脸赧颜神色。
余蕙亭没有太当真,高酿好像是太当真,就连赵树下自己都不敢当真。
陈平安也都无所谓了,反正自己说的是实话。
之后一桌谈笑风生,气氛融洽。各喝各酒无需劝,就已如沐春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