假设冯雪涛真愿意担任供奉,一位飞升境的俸禄,该怎么定价,如果过高,超出其余一众玉圭宗“外姓”供奉、记名客卿一大截,让他们心里怎么想?过低,冯雪涛就不会有意见,觉得我们折了他的面子?可别闹翻了,白白多出个山上仇家。
冯雪涛是飞升境。
冯雪涛终究是一位野修,到了玉圭宗,他能做什么事情?把他供起来当个花架子的活祖宗吗?
冯雪涛是飞升境。
姓姜的,以后出了任何事情,比如冯雪涛闲不住,下山游山玩水期间,在咱们桐叶洲跟谁起了纠纷,不小心打死了谁,你姜尚真来负责给冯雪涛递厕纸擦屁股扫茅房?一个飞升境大修士惹的祸,你一个仙人境果真负的起责?
“冯雪涛是飞升境。冯雪涛是飞升境。冯雪涛是飞升境。重要的事情说三遍!”
被姜尚真这么耍无赖,祖师堂内有人差点就要摔椅子了。
姜尚真转头望向祖师堂挂像,满脸悲愤神色,开始诉苦,列祖列宗,尤其是荀老头,你睁开眼瞅瞅这帮人的所作所为,韦宗主你也听两耳朵,听听这些王八蛋是怎么个公报私仇的……
吵架嘛,骂人无忌讳,被骂不较真,心宽体胖,立于不败之地。
酒足饭饱,姜尚真靠着椅背,问道:“好像你们皑皑洲还历史上,始终未能出现一位十四境修士?”
冯雪涛笑道:“皑皑洲不也没有十四境。”
都不说同样是邻居的流霞洲,毕竟皑皑洲跟俱芦洲,最不对付,这么多年来一直相互较劲。
你们有趴地峰火龙真人,我们也有“七十二峰主人”韦赦。你们剑修如云,我们有财神爷刘聚宝。
姜尚真的桐叶洲,当年练气士人人眼高于顶,小觑浩然七洲,某种程度上,就与自家拥有一位东海观道观的老观主有关。
就在此时,从楼梯口那边走来三人,为首男子,青衫长褂布鞋,年轻相貌,双鬓微白不是特别明显,身边还跟着一个黄帽青鞋的青年,以及一个脸颊红彤彤的貂帽少女。
姜尚真赶忙起身,受宠若惊道:“山主怎么亲自下山来迎接了……”
陈平安直截了当道:“去骑龙巷两间铺子查账,小陌说你们在这边喝酒。顺路。”
自作多情的姜尚真一时语噎。
陈平安笑道:“跟你们介绍一下,身边两位,小陌,化名陌生,道号喜烛。谢狗,如今改名梅花,她的道号有点多,我就不一一赘叙了。”
谢狗撇撇嘴,山主你不拿我当根葱呗,自己就那么七八个、至多十来个道号,挑几个说都不会?
小陌作揖道:“小陌见过周首席。”
一个更晚上山的记名供奉,一个是功勋卓著的首席供奉。
姜尚真快步走向小陌,抓起对方的手,使劲摇晃起来,“喜烛道友,久闻大名。”
小陌有些奇怪。好像周首席刚刚从蛮荒天下返回,何来久闻大名一说?
冯雪涛早已站起身,陈平安率先抱拳致礼,冯雪涛便拱手还礼,若非有个共同的朋友姜尚真,双方确实没什么可聊的。
姜尚真转头看着杯盘狼藉的酒桌,问道:“我让人重新上一桌酒菜?”
陈平安笑道:“不用,下山之前就吃过了,在压岁铺子那边又吃了几块糕点。”
结伴御风去往落魄山,先前在小镇那边,姜尚真就送了冯雪涛一枚剑符,提醒他悬佩在腰间。
冯雪涛发现自从陈平安现身之后,姜尚真就变了一个人。
先前在酒桌上,姜尚真长吁短叹,嘀嘀咕咕,说些衣不如新、世道如此我能如何的言语。
姜尚真在路上,以心声说了些冯雪涛的那趟蛮荒之行的“趣事”,比如被某人强拽着一路往南走,最后某人嫌弃一位实打实的飞升境野修碍事,就让被说成是个拖油瓶的冯雪涛先行北归,免得妨碍某人出剑,不小心被乱剑砍死……
之后就是那场厮杀的大致过程,顾璨在陈平安这边没有多说什么,姜尚真却是说得兴高采烈,唾沫四溅,说曹慈那拨年轻人,真是各个都不孬,蛮荒天下那拨同样年纪轻轻的天干修士,无论是术法,还是道心,也都不弱。如果不是曹慈和顾璨的那记神仙手,这场架,其实还有的打。
谢狗以心声嗤笑道:“听你这么说的话,好像也就那个曹慈有点意思,其余修士,毕竟年轻。”
姜尚真咦了一声,“谢姑娘听得见我与山主的心声言语?”
谢狗睁眼说瞎话,“小陌跟我转述而已。”
小陌无奈道:“别乱说。”
陈平安笑道:“谢狗真名白景,与小陌是一个辈分的远古剑修,剑术要比小陌……略高些?”
谢狗笑呵呵道:“么的么的,我与小陌剑术一般高。”
在落魄山,谢狗学了不少口头禅。
久在百花丛中的姜尚真又不是瞎子,岂会看不出“谢狗”对小陌的情意。如那映山红花开如燃火,风过即是点头说喜欢。
我输了。
姜某人心累了,落魄山首席一位,不争了,保不住就保不住了。
只有冯雪涛这个外人,听不见他们的心声内容。
到了山门口那边,姜尚真眼睛一亮,立即充满了斗志。
原来陈平安在小镇去酒楼找周首席的时候,就已经通知落魄山这边的朱敛。
一个身形佝偻穿着布鞋的老厨子,青衣小童,粉裙女童,黑衣小姑娘,还有在山脚停下走桩暂作休歇的岑鸳机。
再加上两任落魄山看门人,大风兄弟,道士仙尉,以及一个担任编谱官的白发童子。
大伙儿闹哄哄的,一起迎接周首席回家。
姜尚真霎时间便心里暖洋洋的。除了山主,还有谁能有这份待遇?
想来一个男人在外辛苦挣钱的意味所在,就在于此。给值得花钱的人、在值得花钱的地方花钱。
“终于回了。”“回了!”
姜尚真与老厨子笑着抬手一击掌,再紧紧攥在一起。
陈灵均让周首席赶紧坐在桌旁去,他好敲敲肩膀揉揉胳膊。
暖树去烧水煮茶,小米粒也手脚勤快,在桌上放好了鱼干瓜子。
拜山头有拜山头的规矩,得在看门人的道士仙尉那边录档。一个白发童子已经从袖中掏出了纸笔。
皑皑洲散仙冯雪涛,道号青秘,飞升境,于某年某月某日跟随首席供奉周肥,造访落魄山,赠予贺礼,法宝两件……
负责编撰年谱的白发童子,表面笑哈哈,实则心里腹诽不已,好不容易来个中五境练气士,多稀罕的事儿。
接下来不得来个下五境修士,好让我这个编谱官乐呵乐呵?咋又来了个飞升境,没啥意思。
各自落座,热热闹闹。
陈灵均埋怨周首席来晚了,贾老哥跟着那条风鸢渡船往桐叶洲去了。
姜尚真笑着说等贾老神仙在玉海书院授课,他必须捧场,坐第一排!
陈灵均觉得气氛不错,就壮起胆子跟自家老爷提了一嘴,说贾老哥先前没好意思开口,当书院讲习,压力大,所以他想着讲课之前,能不能喝点酒壮壮胆子……陈平安笑着说没问题,别说是课前喝酒,就算贾老神仙在课上喝个小酒都没问题,只需注意适量即可,玉海书院反正是私家书院,可以为贾晟破例,这件事,由他亲自去与崔宗主和种夫子商量。
冯雪涛坐在姜尚真身边,发现那个名字古怪的貂帽少女,时不时斜眼打量自己。
看她气象,约莫是个玉璞境剑仙?
少女姿容的谢狗,是觉得看不出自己的境界高低,所以比较好奇自己的身份?
事实上,谢狗在与小陌心声言语,“小陌,他能不能比那个荆蒿多扛两三剑?”
小陌犹豫了一下,“得看此人遁法如何。”
换成以前,小陌根本不聊这种话题,如今谢狗在落魄山表现越来越好,跟她说话就可以随意几分了。
这也是朱老先生私底下的一个建议,小陌,你越是把谢狗当作白景看待,谢狗就越是白景。
其实换一个更通俗直白的说法,就是你小陌有多喜欢谢姑娘,谢姑娘就会有多喜欢落魄山。
姜尚真打趣道:“那个新任督造官怎么回事,这么拎不清轻重的?比起前任的酒鬼曹耕心,做官的本事,差了十万八千里。”
一座龙泉郡窑务督造署,明面上是督造龙泉那些保留官窑身份的窑口瓷器烧造工艺,当然还有个更为重要的秘密职责,就是负责监督骊珠洞天旧址境内的一切风吹草动,事实上,在龙泉剑宗迁山搬离此地后,督造衙署谍子需要盯着的,就只有作为“最大地主”的落魄山了,可是上柱国曹氏子弟出身的曹耕心,就很聪明,明明是督造署最大的职责,偏偏曹耕心不去管,结果就是当了两届督造署头头,吏部察计评语都不错,等到调回京城,就升任一部侍郎了,不愧是一个在十来岁就敢在意迟巷、篪儿街秘密兜售春宫图册的主儿。
反观新任督造官,就比较死心眼,比如姜尚真这次在小镇现身,换成是曹耕心当家做主,肯定就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了,但是今天督造署的谍子就一路跟梢,试图勘验、确定“周首席”身边那个冯雪涛的身份,还有衙署那边的官吏,已经飞剑传信,与邻近几座仙家渡口打探消息,有无此人的过路记录……只因为两人用上了三山符,只在宝瓶洲中部,姜尚真按例与仿白玉京那边通了个气,所以现在的督造署已经鸡飞狗跳了。若非刑部侍郎赵繇先前返乡一趟,去了趟督造署衙门,否则按照新任督造官的行事风格,已经将此事捅到披云山那边去,衙署的公文形制,自然是与山君府问询此事,可是在弯来绕去且坑坑洼洼的山水官场,这不是问责是什么。
陈平安笑道:“现任督造官叫简丰,喜欢认死理,做事情比较认真。”
冯雪涛听到这个评价,便有些可怜那个与落魄山当邻居的窑务督造官。
官场上言语,不是正话反说,就是欹斜而出,反正就是话里有话,听不听得懂,就看公门修行的天赋和经验了。
姜尚真笑了笑,也没有与冯雪涛解释什么,被自家山主亲口评价为“认死理”,“做事认真”,完全可以等同于察计的大优了。
喝过茶,就当为周首席接风洗尘了,一起上山。
姜尚真以心声笑道:“加上冯兄,此刻落魄山就有四位飞升境了。”
冯雪涛震惊道:“什么?!落魄山当下有三个飞升境?!”
姜尚真说得点到即止,“其中有两位还是剑修,一巅峰一圆满,距离十四境纯粹剑修,可能说远也远,说近也近。”
冯雪涛闻言瞬间心弦紧绷起来一颗道心,如一叶扁舟在惊涛骇浪中起伏不定,好不容易才压下道心涟漪归于平稳。
姜尚真笑道:“这两位就在你身边,三步外的地方。”
冯雪涛不由得身体僵硬,呼吸凝滞片刻,到底是见惯了大风大浪的野修,冯雪涛很快恢复正常神色,以心声道:“不早说。”
姜尚真说了句让冯雪涛暂时不解深意的言语,“早说晚说没区别,反正在我们这里,境界高,没啥用,并不吃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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与开山大弟子在酒花渡那边分别,目送裴钱登上一条会在牛角渡停靠的仙家渡船。
背剑少年模样、化名陈仁的陈平安,独自去了一趟青杏国京城,青杏国柳氏的治国之道,耳闻不如眼见。
分身之一的裁玉山外门典客陈旧,还在青灵国那边。
青灵,青杏,一字之差。在浩然九洲,选取国号一事,其实比山上门派取名更难,所以经常有东南西北这类前缀,实在是没法子的事情。所有单字的,几乎都是那种历史悠久、底蕴深厚的王朝,有点类似藩王名号里的那种一字并肩王,肯定是最为尊贵的。
邻近一座西岳储君之山的玉宣国,京城内,外乡道士吴镝还是每天摆摊算命,风雨无阻,雷打不动。
大骊严州府境内,这天村塾放学后,陈平安带着学生宁吉,让后者练习如何驾驭一条符舟,晃晃悠悠,遇到天上“风浪”便如一叶扁舟在水上颠簸起伏,就这么一路往北去,赶往洪州豫章郡的采伐院。
陈平安跟林守一约好了,今天自己会拜访采伐院。
其实之前就与林守一通气了,结果好嘛,境界高架子大,这位上五境年轻神仙竟然说自己有事脱不开身,你陈平安不早说。
在那封回信上边,林大仙师让陈平安如果真着急,就自己去一趟采伐院,反正他在不在场都无所谓。
陈平安只得再跟“林玉璞”约了个日子,果然是如今世道,人心不古呐,谁欠钱谁才是大爷。
深夜时分,符舟在采伐院所在县城外一处僻静山水飘落,徒步前行,陈平安和宁吉分别拿出一份路引关牒,进了县城。
林守一来到县城门口这边,陈平安使劲拱手道:“林玉璞好久不见,惶恐惶恐,耽误林玉璞修行了。”
林守一倍感无奈,“是真有事,都是早就定好日期的。”
陈平安面带微笑,“我元婴你玉璞,真有事假有事,谁境界高谁说了算。”
林守一气笑道:“你还没完了是吧?”
陈平安洒然一笑,介绍起身边的学生。
宁吉下意识喊道:“林师叔。”
陈平安忍住笑,“宁吉啊,你喊错了,按照我们文脉的辈分,林玉璞是你师公的再传弟子,他境界是高,却比先生我低一个辈分呢,所以你得喊一声林师兄。”
林守一懒得跟陈平安计较,与那黝黑消瘦的少年点头笑道:“我叫林守一,跟你先生是同乡,喊我林师兄就成,记得以后别学你先生这么喜欢说怪话。”
宁吉咧嘴一笑,自家先生,可从不说怪话,从来都是言之有物呢。
林守一以心声笑道:“你紧张个什么?”
陈平安叹了口气,“不得怪你传话有误啊,不然我早来给林伯伯拜年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