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千一百四十九章 野田黄雀行

尹仙点

头道:“我这就去亲自待客。”

毛锥说道:“不能高孤死了,外人就可以不把华阳宫主人的法令当一回事。”

尹仙闻言精神一震,神采奕奕,沉声道:“是极!”

毛锥心中叹息,尹仙最是尊师重道,以此激将,正中软肋。

境界高如尹仙,依旧难以彻底断绝红尘,修道之人,心中挂碍犹如日月空悬。

山外有山外凡俗的万丈红尘,山中有山中道人的因果缠缚。

高孤问道白玉京之前,就留下两件宫主信物和一封密信,让住持事务翠微宫的亲传弟子尹仙,一位老成持重的仙人境道士,负责公布密信内容,将一把象征地肺山法统的符剑,交予新任山主高拂,同时将代表华阳宫道统的一件法袍传给了宫主毛锥。

继任山主之位、统率整座地肺山数十个大小道脉的高拂,如今才是刚刚跻身的玉璞境。

所谓“才”,不是说高拂道龄太大,境界高低。而是身为地肺山的山主,只是玉璞境,有点不够看。

亏得接掌华阳宫的毛锥,是位道力深厚的飞升境。

此事也费思量,那些在地肺山落脚扎根多年却依旧独立于华阳宫之外的宫观门派,那些道士都想不通,为何高祖师的安排,没有反一反,山主和宫主身份互换。

要说翠微宫天君尹仙,既是高孤的嫡传高徒,又是地肺山一切对外庶务的具体经手人,德高望重,一向服众。

如今有不少山中与翠微宫相

熟的各派道官,私下都要为尹仙打抱不平,怎么不是这位老天君将法统道统一肩挑?

由他一个初来乍到的外来户,来当华阳宫的主人,毛锥都不知道高孤是怎么想的,真不怕他胡折腾,一夕之间败光了家业?

问题是作为白骨真人的毛锥,对那座白玉京,并无仇恨,毫无怨怼之心。

他不过是陆沉的心相之一,前些年躲避正主陆沉还来不及,岂会主动去找白玉京的麻烦。

或者说高孤出人意料,选择托孤于他,本就是对道祖和这座青冥天下的某种表态,递话?

正因为注虚观道士毛锥,与陆沉和南华城的那份大道牵连,反而是最佳人选?

如此理解高孤用意,是否会曲解深意?

大概这就是高孤故意留给毛锥的难题?

尹仙心中有了决断,就再无挂碍,借此机会,简明扼要,与新宫主多聊了些重要事务,希望毛锥定夺。

哪怕毛锥听过就算,哪怕视而不见听而不闻,全然不管,那也是一种定夺。

尹仙问道:“南墙此次闭关成功的可能性很大,宫主到时候要不要见一见她那位守山阁的护道人?”

华阳宫也有一脉剑仙道统,传承不断,只是相较于玄都观的剑仙一脉,略显黯淡,未能发扬光大。

女冠南墙,住持大木观,玉璞境瓶颈剑修,正值闭关。这位女剑仙的护道之人,不是某位华阳宫祖师,而是来自同州别宗的守山阁。

毛锥摇头道:“不

见。”

这种山上私谊,自行生发便是。

尹仙点头称是,毫不拖泥带水,转换话题,“近期两州接壤地界,有别州数国兵马启衅不断,妄图挑起战火,常年驻守在那边的华阳宫弟子,该如何决断?是依循故事按例作为,还是?”

毛锥说道:“直接给所有在各大王朝担任庙堂要职的在册道官,下一道秘密法令,没有祖师堂的明确旨意,不准任何人用兵。”

尹仙小声解释道:“宫主,我猜其中未必没有一二势力,是想要推波助澜,帮衬华阳宫一把,好让我们的下山,变得师出有名。故而他们此举,等同于跟我们递交一份投名状。”

毛锥说道:“我知道,只是不必领情。华阳宫道士该如何修行,又该何时入世,都不是他们可以随便揣度的。”

尹仙欲言又止。

毛锥说道:“唯名与器,不可假人。该第一个领旨的,就是你们翠微宫。”

尹仙苦笑不已,后撤三步,稽首领旨,“尹仙谨遵法旨。”

直腰抬头之后,尹仙望向那位神色冷漠的高大青年。

毛锥心领神会,脸色如常说道:“在其位谋其事,既然当了宫主,一个了不起的高孤再了不得,依旧大不过整座华阳宫的道统存亡。但是这并不意味着高孤的身死道消,华阳宫和地肺山会轻轻一笔揭过。清闲修道之时,我毛锥最怕麻烦,可真要事到临头了,却也很不怕麻烦。傻子都清楚,天下

要大乱了,华阳宫该如何自处,等到时机合适了,我自会给你一个章程。该有的公道,白玉京自会给。”

高洁之士,必然孤直。

高孤高孤,这名字取得真是贴切,道法高,性格清高,修行路上不依外力,做事情也是一意孤行的路数。

吃了这颗定心丸,尹仙竟是热泪盈眶,还是稽首,却无言,以表感激。

毛锥提醒道:“记得约束一下地肺山诸脉道官,不要多此一举,去探究注虚观的根脚。”

他是白骨真人一事,整座地肺山,暂时也就尹仙、高拂在内几人知晓真相。毛锥当然不是觉得这个出身,有什么见不得光的,就怕有心之辈,借机拿来做文章。乱世之中,要么敢于争先,横冲直撞,要赌就赌一把大的,靠命趟出一条阳关大道。要么干脆不去赌个虚无缥缈的天命所归,耐心等待某个节点。

尹仙内心悚然,山中道官竟有这等僭越举动?赶紧再次稽首,告罪一句,“宫主放心,我一定严查此事,绝不含糊。”

毛锥说道:“此事毕竟涉及地肺山别派家务,一经查实,是从宽或从严处置,你可以自己看着办,我只看结果清爽不清爽。此次敲打过后,如果有人再犯,我直接拿你是问,到时候别怪我端宫主架子,下旨申饬整座翠微宫。”

尹仙洒然笑道:“宫主大可宽心,我华阳宫的祖师堂法规条例,一向大过地肺山的某些约定俗成。

平时不用,是情分,是和气,用了,是规矩,是旨意。”

毛锥点点头。

不要因为尹仙在毛锥这边恭敬礼敬,便小觑一位道家天君的能耐和威严,若是下了山,他就是代师行走天下。

白玉京一向极难插手具体事务的幽州地界,身为地肺山的二把手,尹仙在山外的举动,就是在替天行道。

毛锥说道:“说句站着说话不腰疼的,你一年到头庶务缠身,无法推诿,很难潜下心来打磨道体。但还是需要你争取忙里偷闲,

证道飞升一事,要抓紧了。”

尹仙笑着点头道:“宫主有心,理当如此。”

毛锥冷不丁问道:“还记得第一次上山时的路吗?”

尹仙追忆往昔,喃喃道:“记忆犹新。”

能够成为师尊的亲传,一直是尹仙此生的最大骄傲。

“小修在深山,大修在世间。山中道场是让你放心的,俗世红尘是让你见心的。”

“只在世间修行见万心,难以安放其心。单在深山修道见一心,无法体察天心。”

“两者缺一不可。尹仙,你年幼就被高孤带上山修行,却不知你的道,在山下。”

“当时高孤有意无意,让你陪他走了一趟下山的路,就是师父领进门修行在个人,之后全凭徒弟自觉自悟了。可惜你只顾着伤感,未能体会高孤的良苦用心。”

“既然对鸦山林师仰慕,那就去找他喝酒,顺路看看赤金王朝的风土人情,又何妨。觉得姚清某些地

方的道法有待商榷,就去青山王朝论道一番,何必分输赢,有此胜负心?大可领略一番五陵少年的鲜衣怒马,亲眼看看寒素出身道官们的治学求道。很想见一见那位人间最得意,就去蕲州游历,去玄都观敲门,去当面说一句白也诗无敌。行走乡野与当地土民讨碗水喝,听一听那纤夫的号子,在此期间,是否更换身份、容貌,只管率性而为,随心所欲。青冥天下缺了道祖,还是如今这般大道循环不息,华阳宫缺了尹仙主持事务,便一定不成了,我看未必。”

尹仙呆了片刻,恍然道:“受教。”

毛锥别有心思。

古战场涿鹿遗址那边,有一笔宿债、一桩宿缘要托付毛锥得闲时,去代为了结,对象是位换了面目、故地重游的女冠。

毛锥心知肚明,涿鹿之所以沦为废墟,本就缘于高孤与一位女冠的山巅斗法。至于具体如何解怨,无需毛锥费心,高孤留下密信一封,毛锥只需转交给她即可。

毛锥突然解释一句,“我这次走出门,不是为了看几眼那拨弘农杨氏子弟。你如今境界不够,无法觉察此事。”

先前一轮皓彩明月,陆沉不知为何,显现出一尊前无古人的巨大法相,让整座青冥天下小如一座乡野晒谷场。

道士俯瞰大地,似在寻觅某物。

头戴一顶莲花冠,其中蕴藏磅礴道意如瀑布流泻人间,分散出亿兆条金光如撒网十四州。

关键是

如尹仙这般道力深厚、几近功德圆满的老字号仙人,竟是浑然不觉。

尹仙疑惑道:“能否询问此事?”

毛锥犹豫了一下,以心声泄露天机,“陆沉的境界,百尺竿头更进一步了。”

尹仙呆滞无言,道心巨震,满脸错愕,被震撼得无以复加。陆掌教早已经是十四境圆满,还要如何更进一步?!

听闻闰月峰那座新建宗门,宗主张风海一行人刚刚离开青冥天下,远游蛮荒去了,武夫辛苦跟随离开,陆掌教难道是趁此机会?

关于闰月峰辛苦的大道根脚,即便是山巅修士,知晓内幕的,依旧屈指可数。一般的飞升境,都无法获悉此事。尹仙之所以知道更多,还要归功于师尊。

毛锥瞬间猜出尹仙的心思,摇头道:“那你就小觑了陆沉的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