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羡阳开始为陈平安传授那门祖传的“梦游”剑术,无所谓谢狗在场。
陈平安问题极多,刘羡阳知无不言言无不尽,谢狗也不打搅他们的传道闻道,坐在旁边打哈欠,躺着翘起二郎腿嗑瓜子,侧过身托着腮帮,仍是无聊,趴在地盘上挥动袖子作凫水状。
自家山主多是眉头紧皱,偶尔舒展几分,或是低头沉吟,久而久之,只见面门窍穴,紫气升腾,耳畔云雾缭绕,显化出座座袖珍异常的仙家宫阙,双鼻喷涌真气如长蛇垂挂,或者抖了抖袖子,掐指推衍,霎时间霞光照彻满室,蒲团四周涟漪阵阵,如水文漾开,抑或是双指并拢,指指点点,凝练至极的寸余剑光流转不息……谢狗三番五次欲言又止,都忍住了,心中感慨万分,才晓得,原来修道如此辛苦。
光阴流逝无觉知,貂帽少女掐着点,该吃宵夜了,看了眼刘羡阳,他轻轻摇头,摆摆手。
谢狗不忘拱手致谢,毕竟是旁听人家传道一番,刘羡阳只是点点头,不放在心上。
谢狗蹑手蹑脚走出屋子,伸了个懒腰,施展缩地法,一步跨出,到了集灵峰那边,刚好瞧见叼着牙签的一伙人结伴晃荡过来。
貂帽少女双手叉腰,愤愤不平,钟第一,温宗师,你们几个怎么没脸没皮的。等到进了院子,上了桌,一个个饿死鬼投胎,下筷如飞,只有朱敛躺在藤椅那边摇着蒲扇。酒足饭饱,谢狗捻着牙签剔起了牙,跟他们几个一起走出院门,打了个饱嗝,埋怨起钟第一今儿点菜,有失水准。钟倩虚心接受,叼着牙签,抱拳摇晃,说自己必须知耻而后勇。
谢狗略作思量,便领着他去了一栋相对僻静的私宅,找那姜赦。
钟倩一开始不乐意,说自己要回去睡觉了,明儿还要早起,准点吃早餐呢。
谢狗只是让他跟着,恁多废话,娘们唧唧的。你这副金身境体魄,也太潦草了点。
一路上跟着貂帽少女,钟倩如坠云雾,不晓得谢次席说那姓姜的武把式,到底是什么境界,听说是裴钱家里来串门的亲戚,猜是那远游境,总不可能是山巅境吧?钟倩好歹是那莲藕福地的天下武道第一人,很清楚一位山巅境宗师的分量之重。只是在自家落魄山不显得如何罢了。陈山主,裴钱,老厨子,大风兄……温老弟确实吃得苦,听说下山之前,是有机会跻身山巅境的。
钟倩终于见着了姜赦,正在院中纳凉,身材魁梧,气势惊人。在家乡,碰到这种人,绕着走。
姜赦只是斜眼看了一下钟倩,猜出谢狗的心思,直接撂下一句,说老子不教废物。
钟倩倒是真心无所谓,嬉皮笑脸的,毫不生气。我是废物还需要前辈你提醒?客套了啊。
谢狗本想算了,强扭的瓜不甜,只是好巧不巧打了个饱嗝,便直接与五言说道:“你听听,是人话吗?”
五言拿着一把纨扇,神色温柔,劝说一句,“就当练练手好了。”
姜赦皱眉不已,依旧不太情愿。
谢狗伸手挡在嘴边,送给钟倩一颗定心丸,“别怵他,是咱们山主的手下败将,输得惨了,已经耍不了高明道法了,武道还跌了个大境界。”
钟倩点点头,大致有数了。必然是一位修道之士兼山巅境武夫。
五言笑眯起眼。
姜赦呵了一声,缓缓起身。
仅凭直觉,钟倩一退再退,却不是溜之大吉的那种退避,而是瞬间起拳架,凝拳罡,壮拳意,动杀心!
行云流水,一气呵成。在家乡那边江湖上,钟倩从不主动惹事,谁来惹他,倒也简单,他便杀谁。
姜赦咦了一声,“倒是小觑你了。可如果技止于此,也不必如何高看。”
姜赦提起些许兴致,揉了揉手腕,“无名小卒,容你先报上名号。再让你明白一件事,距离真正意义上的金身境,何止是差了十万八千里。”
钟倩扯了扯嘴角,不敢有任何掉以轻心,“莲藕福地武夫,你家钟爷爷在此……”
谢狗坐在五言身边,啧啧称奇,人不可貌相,咱们这位钟第一,平时不显山不露水的,夸我是骂我、骂我就是夸我的心态,不想跟人一打架,嘴巴就臭了。
钟倩蓦的眼前一花,整个人腾空而起,身体瞬间弯曲如虾,背部撞在一堵无形墙壁上,全身骨骼响起一串爆竹声响,眼珠子瞬间布满血丝,脑袋倾斜,便有鲜血从耳孔内滴落在地,钟倩闷哼一声,喉结微动,将那一口大淤血连同……今晚宵夜一起咽回肚子,不能浪费了,这可是老子用脸皮换来的。
姜赦站在钟倩之前站立的位置,一手负后,一手朝那半蹲在地的金身境武夫勾了勾,“来。”
地面震动,扬起一阵尘土,钟倩身形快若一道青烟,路线数次转折,依旧是被姜赦抬手一拍在额头,打得钟倩当场双膝跪地,跟被一道雷直接劈在脑门上似的,嗡嗡作响,满脸血污,钟倩使出全身气力,艰难抬起双手,握拳,摇晃几下,不打了不打了。
姜赦气笑道:“钟爷爷是吧,你老人家才夹了一筷子的一碟开胃菜,就跟我说饱了?!”
钟倩呕出一大口鲜血,身体前扑,只得双手撑地,晃了晃脑袋,跟喝了好几斤假酒似的。
姜赦挪步躲开,疑惑道:“怎么当成的福地第一人,你是碧霄洞主的亲儿子?”
五言赶紧咳嗽一声。那位落宝滩碧霄道友是什么牛脾气,你不清楚?
谢狗默默记下,以后自己不小心哪句话惹恼了碧霄道友,便将姜赦这句话搬出来挡灾。
钟倩一个翻转,仰面朝天,伸手擦拭血迹,只觉得散架了,有气无力道:“钟爷爷技不如人,认输便是……”钟倩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使出一记驴打滚,方才搁放脑袋的地方出现了一只脚,脚下一个坑。
钟倩与那貂帽少女搬救兵,“谢次席,不过是今晚点菜失了水准,多大仇多大怨,不至于害我性命吧?!”
谢狗伸手拍在脸上,无奈道:“就这样吧。反正我仁至义尽了,是你自己抓不住机会,以后别怨我不讲义气。”
钟倩坐在地上,双手握拳撑在膝盖上,尝试提起一口散若千百条游丝的纯粹真气,不成。
姜赦轻轻跺脚,钟倩漂浮空中,姜赦来到他身边,伸手抓住肩头,轻轻一抖,又是一阵骨骼震动不已。姜赦这一手,就像那赶山的捕蛇人逮住一条蛇的七寸,再骤然一抖,蛇便老实了。钟倩瘫软在地,却是瞪大眼睛,钟爷爷我怎么还觉着气血畅通、神清气爽了?
姜赦笑呵呵道:“钟爷爷,躺地上享福呐?”
钟倩笑容灿烂,抱拳致谢,“钟倩谢过前辈喂拳。”
姜赦问道:“你家山主是大大名鼎鼎的武道宗师,我这拳法比之如何?”
钟倩说道:“晚辈眼拙,境界太低,想来是各有千秋吧。”
姜赦挥挥手。
钟倩呲牙咧嘴着一瘸一拐,蹒跚离去。
没过多久,门口那边出现一个老人,谢狗立即笑道:“徐大侠!”
姜赦看了眼道侣,妇人便去拿酒。
徐远霞笑着解释道:“睡不着,干脆散步赏月,不小心就走到了这边。怎么回事,动静不小。”
自从被绑架来此,徐远霞就在山中暂住。
青山绿水,白纸黑字,总是那么驻颜有术。
不知羡煞古往今来多少听不得迟暮二字的英雄,见不得一丝白发的美人。
姜赦,徐远霞,年龄差了一万多年的两个男人,就是这般一见投缘,不讲道理。
在朱敛那边,因为姜赦到底是知晓他的根脚,所以哪怕再顺眼,攀谈言语,终究还是有所保留。唯独在这个自称少年边军武卒出身、青壮时闯荡江湖、年纪大了便回乡开了一座武馆、近些年在编撰一本山水游记的徐远霞,让姜赦倍感投缘,十分聊得来。
姜赦在这个“老人”这边,真正卸下了全部的心防,五言却不觉意外。
不管是性格脾气,还是东拉西扯的闲聊言语,以及徐远霞的人生经历,都实在是太对姜赦的胃口了!
姜赦笑话道:“徐老弟当年何等豪杰,活着离开战场,大髯佩刀,孑然一身,斩妖除魔,又是何等潇洒,与那江湖偶遇的小道士相契也就罢了,当初怎么认了陈平安这么个小兄弟。徐老弟屈尊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