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端了一杯冒热气的百合莲子粥放在她面前,又拆开粟子蛋糕的包装盒,“你一天没吃过东西,先吃点清淡的垫胃。”
可儿垂眸看着面前的食物,都是她爱吃的口味,生活上她对自己照顾并不周到,忙碌起来常三餐不继,更谈不上什么养生之道。这一年来,是他一直在照顾她,刚开始时,他也不懂得该怎样去照顾一个人,就依照江波的样子学着做,渐渐地,他为她所做的一切比别人的男朋友为女友所做的一切更多更好,为她打开水、买早餐;盯着她一日三餐按时吃饭;特意为她早晚各订了一份鲜奶,交待她要注意营养;每周买上一大袋零食,让她带回寝室和室友们一起分享......一切看似很平凡,可如果不是真心喜欢,谁又能为另一个人做到如此细心繁琐?她想起杨颍的话:感情是真的!
他拿起一把小勺子塞入她手中,“你慢慢吃,让我有机会把话说完。”
她顺从他的话,慢慢吃着东西。
杨帆从最初的心动,其间的顾虑犹豫,再到后面的情不自禁和谎言,一件一件娓娓道来,“我以为自己说了一个善意的谎言,只要处理得当,选一个合适的时机向你说明,就不会对你造成伤害,所有一切,我一味的自以为是想当然,却忽略了你有选择的权力。”他上身越过桌面,伸手握住她放于桌面上的手,“对不起,可儿,我错了!”
她抬起眼眸,他亦凝视着她,澄净眼眸里,满满的歉意与祈求:“请你,给我改过的机会。”
她的眼中渐渐蒙上一层薄雾,快刀斩乱麻是一种明智的选择,但人心不是乱麻,一刀斩下去,会流血流泪,也许终此一生,伤痛永远不能愈合。
“馨馨是我母亲选定的儿媳妇,”他终于不再撇清与隐瞒,既然选定可儿做共渡一生的人,便应该坦诚相待:“我和馨馨从小相识,小时候,我喊她姐姐,我们一起练琴,一起学跳舞,算得上是好搭档;她性格活泼爽朗,极好相处,所以我们的关系一直很不错;梁夫人与我母亲是至交好友,她们希望彼此关系更进一步,便一厢情愿的想促合儿女亲事;于我而言,我和馨馨之间仅限于兄弟姐妹般的感情,并没有丝毫男女之情;至于馨馨,她曾亲口对我说,她喜欢浪漫热情的异国情缘,我完全不符合她的条件,而且,她也确实交往过数名异国男朋友。她有权选择自己喜欢的生活方式,我不予置评,但不管有没有你的出现,她都不是我所想要的那个人,我也不是适合她的那个,无论长辈们是怎样的想法,我和馨馨之间坦坦荡荡,从来没有也永远不会有任何感情纠葛。”
说完了所有想说的话,他喘一口气,声音低沉凝重:“可儿,不要放弃我!”
可儿看着他,看见了他眼中的紧张,仿佛在等待一个至关重要的宣判,原来,他已经看透她先前的心思,她轻轻牵动唇角,想对他笑一下,然后,听见自己轻微的声音:“好!”
话一出口,他如释重负的笑,她愣住了,理智上分明不是这样的决定,却控制不住自己给出了完全相反的回答。
两人终究没有分开,只是可儿不再去小公寓,每到周五,改由杨帆回学校来陪她。她没有询问关于他家人对他们关系如何表态的问题,他也不提,彼此心照不宣小心翼翼的避开这个话题。
他似乎越来越疲惫,每次见面,总见他眼底红丝密布,有一次在她办会室里,他一边和她说着话,一边就趴在桌子上睡着了。眼看他日见消瘦,她不禁担忧:“工作太累,还是身体不舒服?”
他满不在乎的笑嘻嘻:“没办法,要努力工作,表现给领导看看,等正式签约后,就不用这么累了。”
领到第二个月的工资,杨帆给可儿买了一双鞋子。她心痛:“以后别再给我买这么贵的东西了。”其实鞋子并不算特别贵,但实习期间的工资低,一双鞋子已经倾尽他整个月的工资收入。
“我说过领了这个月的工资,要给你买双鞋子,承诺过的事,就一定会做到,”他看着她,郑重补充一句:“任何事!”
可儿沉默,偶尔午夜梦回,夜深人静,辗转反侧间,她心中总觉凄凉惶然,这样的日子,仿佛是偷来般,过一天少天,渺渺茫茫不知未来何去何从。
接到华芷萱相约见面的电话,可儿并不意外,周五下午没有课,刘叔开车来学校接她,是一辆很普通的黑色小轿车,不会引人注目。
在路上,可儿察觉刘叔几次透过后视镜看她,一副欲言又止的样子,便问:“刘叔,您有话要对我说吗?”
“闺女呀——”刘叔叹气,“按理说,你和小帆的事轮不到我来发言,可是,我看小帆那孩子实在是熬得辛苦,能不能麻烦你劝劝他,不要再和家里闹腾了?”
可儿困惑:“他和家里闹腾?”上个月的那场宴会之后,杨帆不再向她提及家里的任何事,虽然猜到他父母必然会反对他们的关系,但矛盾到底激烈到什么程度,她无从得知。
“小帆已经整一个月没回家,也不肯用家里的钱,他还是学生,断了经济来源,仅靠实习那点不到千把元钱的工资,付房租都不够;我前几天去看他,两眼熬得痛红,人瘦得跟猴样的,才知道他在外面接了一些替人制图的活来干,白天上班,晚上熬夜做兼职。”刘叔不胜唏嘘,“长这么大,哪见他受过这样的苦,这孩子脾气倔,别人怎么劝他都不会听,现在大概也只有你能劝得动他了。”
可儿恍然,总算明白每周见面杨帆的疲惫不堪从何而来了,如果她足够关心他,早该问清楚缘由,竟一味沉浸在自己的惶然中,忽略了他也在苦苦支撑。她眼眸低垂,盯着自己的鞋尖,是他为她买的那双鞋子,很漂亮的小牛皮鞋,应该是她所穿过的鞋子中最贵的一双。他现在的经济情况必然很紧张,居然还浪费整个月的收入去给她买这么贵的鞋子,她觉得自己应该生气,心却紧揪着痛了起来,仅仅为随意的一句承诺,她都没怎么在意,他仍然一丝不苟的去兑现,她有什么理由不信任他?
车子停在一个十字路口等绿灯,一辆捷豹从后面缓缓驶上来,停在隔壁车道上,周正浩侧过头和身旁的女伴说笑,眼角的余光无意瞄见那张熟悉的脸庞,他怔一下,定神细看,果然是秦可儿,面向车窗,漫无目标的望着窗外;他向她挥了挥手,她依然一脸茫然,根本没有注意到他。
绿灯亮起,可儿乘坐的那辆车子启动离去,周正浩盯着车尾的牌号,若有所思,女伴不悦提醒:“你打算把车一直停在这儿吗?”
他才想起启动自己的车辆,一路心不在焉的开着车,连女伴说话也没有注意听,受了冷落的女孩气愤不过,挖苦说:“一见钟情?刚才怎么不追上去,没准马上能搞定呢。”
周正浩把车子靠边停下,“这里打的很方便,我帮你出的士费吧。”
女伴瞪大眼呆怔看着他,半晌才醒悟过来,脸颊因羞愤变得通红,拿起他递过来的钞票劈头扔了回去,“周正浩,你这混蛋!”
周正浩没有生气,也不说话,抽出一支烟点上,望着袅娜腾升的烟雾沉思,终于想起刚才那个看着很面熟的司机是杨帆家的司机刘叔,可儿在车上,杨帆却不在车上,应该不是见家长,他拿起手机翻到杨帆的电话号码,看着那一串数字出神。
车子驶进市区的一处僻静院落,门口站有岗哨,从外面看,旧式的庭院并不起眼。进入大门,入眼大片绿茵草地,垂柳成障,叠叠嶂嶂树影后,现出老式大宅一角,颇有庭院深深深几许的感觉,若是春天,或许还能体会一下分花拂柳的意境。
华芷萱穿着家居衣服坐在大宅子前的紫藤花架下看书,看起来闲适可亲,完全不同于第一次见面时的雍容华贵,让人敬而远之。见可儿走近,她合上书本,和蔼微笑:“来,一起喝下午茶。”
绿茶清新怡人,茶点香酥可口,华芷萱亲手为可儿斟上一杯茶,“我学过茶道,新沏出来的茶,品一品看。”一举一动优雅大方,言行自然得体,既让人觉得如沐春风,又不显过份热情。
可儿双手捧起茶杯:“谢谢阿姨。”如果一定要像杨帆妈妈一样,才能成为杨家理想的媳妇,可儿希望自己也能拥有这样的优雅从容,也能懂得大家闺秀所懂的一切,为了杨帆,低头一次又何妨。浅饮一口茶,她恳切说:“阿姨,也许很多事我做得不够好,是因为我不懂,请您给我时间,给我机会,我会尽我最大的努力学习做好,我也会像杨帆一样尊敬您、孝顺您。”
华芷萱微笑不语,手放在面前的书本上,手指有意无意的敲击书本封面。
可儿转眸看过去,是一本张恨水的代表作品《金粉世家》。
华芷萱问:“很好的一本书,看过没有?”
可儿点一下头,这部小说曾经几次被拍成电视剧,但她还是觉得书本看着有味道得多,电视剧拍得再好,与书本相比,始终少了几分民国旧影的余韵和新鸳鸯蝴蝶派的风情。
“我曾经也是一个文学青年,年轻时看这本书,觉得风流倜傥的贵公子金燕西和温婉美貌的才女冷清秋是天造地设一对,特别是看到金燕西和冷清秋冲破门第樊篱,有情人终成眷属,更是为这样缠绵绯恻的爱情心动向往不已,觉得这样一对神仙伴侣从此应该花好月圆、白头偕老;看到后面,真真是恨透了白秀珠,总觉得是因为她从中作梗,才让金燕西和冷清秋相互怨怼,最后劳燕纷飞。”一片落叶随风无声飘下,正好落在书面上,遮住了“金粉”两个大字,华芷萱掸指拂去落叶,“年纪大了一些,再看这本书,才明白,造成金燕西和冷清秋悲剧的关键原因不在于白秀珠,而是他们自己,两个完全不同世界的人硬凑在一起,情意缱绻,你浓我浓时,一切差异可以暂时忽略不计,但婚姻是天长地久的东西,再浓的情也有淡去的那一天,面对夫妻相处、生儿育女这类世俗的生活琐事,矛盾自然而然出来了,江山易改本性难移,两个思想观念、生活习性完全不同的人,怎么可能相容。偏偏一个养尊处忧、骄纵成情;一个多愁善感,恃才自傲;谁也不肯迁就谁。一开始就种下了错误的因,彼此怨怼、劳燕纷飞是必然的果。可儿,你说对不对?”
多么委婉的暗示,可儿也学着含蓄:“人各有观点,我无法片面的判定对与不对,但从我角度来看,造成金燕西和冷清秋悲剧的关键原因确实在于他们自己,归根结底爱得不够深,金燕西为冷清秋付出过多少真情,而冷清秋何尝没有自怜自艾、患得患失?人本来就不尽相同的,如果足够相爱,怎么不能相互信任,相互宽容?”
华芷萱不以为然摇头:“所谓爱不过是年轻人的一时激情,既使爱到天崩地裂,到最后终归于平淡的婚姻生活,试想一下,如果金冷两人相爱没有相守,金燕西娶了门当户对的白秀珠,或许两人反而能白头到老,而与冷清秋的这段情会是他心底最美好的回忆;同样,如果冷清秋嫁给了一个门户相当的读书子弟,或许夫妻能恩爱相处,偶而想想与金燕西的这段情,会心一笑;这样的结局总好过最后以怨偶收场,最可怜的是他们那个无辜的孩子。”
可儿无奈叹气:“冷清秋最后已经放弃离去,金燕西和白秀珠并没有成为一对佳偶。“
“那是因为金家败落了,金家和白家从当初的门当户对,变成了门不当户不对。”
“门不当户不对,”可儿笑容惨淡,坦率问:“这就是您讨厌我的原因吗?”
“我不讨厌你,相反,我欣赏你更甚于馨馨。”华萱芷再一次仔细打量可儿,面前的女女孩漂亮、聪明、自立,宠辱不惊,难怪儿子会喜欢她。即使是她本人,对于这个女孩的感觉也相当的复杂,喜爱与排斥同时并存,但做杨帆的妻子不需要太漂亮,也不需要太聪明,甚至可以是无所事事的米虫,只需要她具备辅助丈夫事业的雄厚背景,甘心做好丈夫的摆设就行。
“我相信我儿子的眼光,能让他不顾一切喜爱着的人,自然是很好,于你而言,杨帆仅仅是杨帆,不管有没有家庭背景,他只是你爱的人;于梁家而言,杨帆代表着一种势力背景,没有这个背景,馨馨不会多看他一眼;这一切我很清楚,可没关系,如果馨馨没有一定的势力背景,同样进不了杨家大门。这就是现实,婚姻很大程度上相当于一项交易,门当户对是不变的真理,”华芷萱把《金粉世家》推到可儿面前,“这是一本好书,送给你,有兴趣的话,可以再看一遍。”
可儿看着封面上“金粉世家”那四个烫金的大字,半晌,轻缓而清晰的说:“人的命运是最难料定的,三十年河东,三十年河西,我现在才二十岁,您怎么就料定我这一辈子永远没有出头之日?”
“我知道你很有才能,可惜,白手起家的年代不复存在,今时今日已进入资本时代,拥有资本的庸才,可以聘请有才能的人来为自己打工;而拥有才华没有资本的人,只能为别人打工,充其量成为高级打工者;或许你会是一个例外,但资本积累的时间是多少年?十年,二十年,抑或是三十年?”
可儿沉默,话说到这个份上,完全没有她争取的余地,有决心有恒心,但她没有办法,一夕之间变出与杨家同等的财势。用真情去感动固执的长辈吗,这种奇迹只在言情电视剧里才会发生,人家已经说得很清楚:我知道你的真情,但那不值钱。
“你们学院今年有三个公费交换生的名额,你品学兼优,肯定能争取到其中之一,”华芷萱轻言细语,循循善诱:“哥伦比亚大学商学院很不错,我知道你是一个心怀大志的人,迈开这一步,对你将来的事业会有很大帮助,不要错过这个好机会。”
可儿低头看见了脚上的鞋子,那一天,他黝黑深邃的眼眸一直望入她眼底:无论如何我不会放弃你,可儿,不要放弃我。呛人的酸楚冲上鼻端,她深深吸一口气,生生把泪意逼回眼底,坚定摇头:“杨帆没有放弃过我,所以,我不能放弃他。”
华芷萱微笑:“我们家人态度一致,如果你坚持和小帆在一起,他将得失去原本拥有的一切,得不到家里的任何援助,贫贱夫妻百事哀,你确信他将来面对生活的贫困磨难,不会怨你恨你?”
“如果真有那一天,他还可以回头,我一定不会拦他,他是杨家独子,你们总不至于拒之门外。”
“那你呢,和冷清秋一样,一无所有,孤苦无依,漫漫后半生在痛悔中怠尽?”
可儿抱起那本《金粉世家》,“我自己选择的路,无论好果与恶果,我自己来承担,决不后悔!”
杨帆没想到久未谋面的父亲会来找他。杨建国负手站在狭小的房间中央,四处打量,一间斗室,简约明净,窗台上放着一盘水仙,应该是出自于女孩子的心思,他的目光落在了电脑旁的一个小相框上,里面是杨帆和可儿的第一张合影。他拿起相框细看,很漂亮的一个女孩,“她叫秦可儿,是吗,我看过她的资料......”
“爸爸,”杨帆迅速接话:“如果您是准备给我讲大道理,劝我和可儿分开,我只能请您原谅了,这段时间大道理小道理我已经听了很多,也听得累了。”
杨建国转过身看着儿子,眼中浮起笑意,“所以不肯回家?”
“回不回家有什么区别呢?”杨帆说:“您长年累月不在家,妈妈十有八九满世界飞,每次说是回家,回去能看到的只有一幢空荡荡的房子。”
房间里只有一张椅子,杨建国干脆席地坐下,拍了拍身边的位置:“坐,我们俩父子很久没有一起聊天了。”
杨帆猜想又少不了一通思想教育,慢腾腾走到父亲身边坐下,一副心不甘情不愿的样子。
杨建国笑:“爸爸也曾经年轻过的。”
开场完全出乎意料,杨帆转过头,惊奇看着父亲。
“我和她是大学同学,恢复高考制度后的第一批大学生,她喜欢写诗,我被她那种诗情画意的灵气所吸引。年轻时代最易情绪激昂,你爷爷奶奶反对得越激烈,我就叛逆得越厉害,认定自己的爱情堪比梁祝那样的千古绝唱。”回忆起年少时的往事,杨建国不由微笑,“为了逃避所谓封建家长的迫害,维护美好爱情,我们一起离开了北京,回到她的家乡,一个偏远的农村,以为凭着自己的智慧和双手,可以开创幸福新生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