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职业病使然,我改了个字哈。”放下粉笔,他边摩挲着沾着粉末的指尖,边跟同学们闲聊,“强奸这个词,绝对不能用享受来修饰。就算实施者是你们的男神女神,也不能享受。这是一个有道德的守法公民对非法行为的坚决抵制。”
老师当久了,什么道理都能信手拈来,什么事情都想教给学生。
“其次,做人要自我要求,千万不能麻木到去享受糟糕的生活。对于不尽如人意的生活,忍受只是暂时的,当积攒的力量足够去反抗的时候,你还是会选择反抗。所以,反抗是必然的。总之,人要有韧性,要对这糟糕的生活勇敢say no(说不)!”
收敛起说最后这句话的豪情壮志,他望着座位上一张张年轻的脸庞,真诚地祝福:“但是,我希望你们未来的人生坦荡如康庄大道,清风朗月相伴,一路繁花盛景。”
吵闹的食堂,陆两两咬着筷子问:“你怎么会想到摘抄那句话?”
南澄妙:“就是觉得这话有点道理。然后想给大家平淡的高三加些劲爆点的回忆。”
“南澄妙以前还干过一件事情。”言再吞下口中的食物,提起两年前,“她高一也跟我们一个班。有次英语课,我们要做presentation(主题介绍),这姐们上去给同学们介绍了杜蕾斯。”
“杜蕾斯?”陆两两眼睛都瞪圆了。
南澄妙解释:“杜蕾斯每次的广告文案都很有创意!我是想让大家了解一下人家的idea(创意)!”
陆两两对南澄妙再次竖起大拇指:“南姐,你真牛。”
言再说:“正好那时候的年级组长巡逻到我们班门外。然后,她就被叫家长了。”
南澄妙配合地发出一声壮士扼腕的长叹,接着低头往嘴里扒拉米饭。
“其实……”祝贺这时候插话,“南澄妙的家长也挺酷的。”
那时候他正好在老师办公室,恰巧听到年级组长与南澄妙父亲之间的对话。
年级组长说:“南澄妙在课上给同学介绍杜蕾斯。”
南父问:“老师,请问有哪条校规说,我孩子不能在课上介绍杜蕾斯的吗?”
年级组长摇头。
南父接着问:“那我孩子平时吸烟喝酒打架吗?”
年级组长否认。
南父说:“那我很奇怪现在我为什么会站在这里?我女儿学习成绩可能不是特别出色,但她热爱生活,善于发现。我为她的思想开阔而感到骄傲。作为家长,我不能给我女儿拖后腿,也请老师们,不要禁锢她的想法。”
时隔两年,他仍可以原原本本地复述出来,一桌人都被南爸爸说的话感动。
南澄妙清了清嗓子,矜持地说:“对,我爸就是这么一个酷boy(男孩)!”
4
吃完饭,一行人起身准备把餐盘送到回收点。
江珧走过来,叫住顾律己:“阿律,我找你有事,能谈一谈吗?”
所有人都下意识地朝陆两两看去,包括顾律己。
场面僵住,江珧笑了一下,没有以往在顾律己面前的伏小做低,也没有在其他人面前的趾高气扬。她平和地看向陆两两:“你不介意吧?”
江珧变了。
陆两两心想。
对比她第一次找上门说的话,现在一句话把顾律己的归属权主动划到陆两两手上的做法,简直判若两人。
“你问错人了吧,我不叫阿律。”陆两两避而不答,对其他人说,“你们不去放餐盘?那我先走了。”
说完,她逃似的离开原地。
食堂后面是一大块尚未规划的荒地,后来被食堂职工们种了各种蔬菜瓜果,再后来学校弄来一些简单的室外锻炼器材。不过这块地方向来是食堂阿姨们的天下,除了老师们偶尔来拔几棵菜之外,很少有学生能过来。
“你找我有什么事?”
顾律己双手插在兜里,背靠着一个秋千杆,询问的声音平稳冷静,直视着几步之外异常沉默的女生。
他本来没必要出现在这里,能跟江珧说的他早就说清楚,接不接受都是她的选择。
但,如今的顾律己明白喜欢一个人的感受。尽管被喜欢的他不需要为她的感情负责,可顾律己还是想再告诉她一回。
江珧在附近的一个位置坐下,语气坦然:“我想有一个告别初恋的仪式,所以才来找你。”
这句话在她心里徘徊了很多遍,终于飘到了她想说给他听的人面前。
今天没有风,天空蔚蓝无云,是个以后能拿出来回忆的日子。
江珧笑意浅浅,迎上顾律己的目光。
他有点诧异,更多的是欣慰,不过他仍然保持礼貌地没有出声,尽职地在这场仪式里扮演倾听的角色,帮助她完成她想要有的告别仪式。
“喜欢你,真的是件很容易的事情。”她回忆着,“就因为有次你抬眸太好看,我就喜欢你到现在。”
高一那次出去玩,天忽然阴了脸,下起雨来,她们跟另一拨人避在一个屋檐下。
顾律己就在这时候出现在她的视线中,裹着斜风骤雨席卷而来。
他走到那群人面前,用手胡乱拨了拨头发,抬头那瞬间,眉如剑,眸似星。
霎时,天清气朗,她原本被雨水浇灌得潮湿的心,开出一朵小花来。
第一次遇见他的悸动,仍然铭记在心。让她一想起,就不自觉地微微笑。
江珧嘴角边的梨窝绽开,明艳的脸庞更加夺目:“我原本很害怕,以后不会比喜欢你,更炽烈地去喜欢别人,所以努力想要争取,绝对不能让自己后悔。可这两天我才发觉,如果我的真心没有被你认真对待,那我的喜欢也就不值得了。”她自嘲地笑了笑,“没有夸父逐日的坚持,做一朵向日葵也会累的。”
“顾律己,我要收回对你的感情了。”
顾律己合上眼,头歪到左侧轻轻地点了一下,表示接受她的这句话。
“对不起。”
以前对她说这三个字是拒绝,这次是他无比诚挚地向她道歉。
江珧摇头:“不怪你。说起来我也给你造成不少困扰吧?”
顾律己摇头。
其实是有困扰,但比起她错付的感情,这些都不值一提。
“以后做个陌生的同学吧。”她盯着地面上的某个点,笑容僵硬,像是花了大力气维持面上的和平,“我不会再打扰你了。”
“好。”他想了下,“谢谢你的喜欢。以后你会遇到恰好也喜欢你的人。”
他转身,走出了江珧稚嫩青涩的单向感情里。
她的眼泪无声地滑落,这是她喜欢了将近三年的人,现在依旧喜欢,以后说不定还会喜欢。
可是,人嘛,总要先喜欢自己。
陆两两手拄着腮,斜侧着身,不停偷瞄后面的空座。
顾律己怎么还没回来?有那么多话可以说吗?他们会说些什么……
脑子里积攒的问题越来越多,直到她意识到自己对后桌的过度关注,才收回视线,假装在做题,笔尖却在铺开的草稿本上胡乱地画着无用的线条。
“你在乱画什么?”身后乍然响起顾律己的声音。
陆两两压下嘴角的弧度,头也不扭地傲娇回复:“关你什么事。”
言再打断他们,问出了陆两两也想知道的问题:“阿律,江珧找你什么事啊?”
“关你什么事。”顾律己现学现用。
言再吃瘪,横了横心,搬出陆两两:“两两也想知道。”
竖着耳朵注意听的陆两两赶紧撇清自己:“谁说的,你别把什么事情都推我身上。”
“这天没法聊了。”言再愤怒地留给他们一个后脑勺。
当然,这种泄愤的举动,并没有引起其他两人的重视。
顾律己拉住也准备撤的陆两两:“刚才跑得很快啊,就那么迫切地把我扔下,让我跟人聊天?”
陆两两扯了半天,也没把卫衣帽子从顾律己手里夺回来,只好放弃,反驳道:“我扔得了你吗大哥?”
“我不管。”他又开始耍赖,“陆两两,你没听说过贵重物品请随身携带吗?”
“那顾律己,你说清楚,到底是你不是人,还是你是个东西?”
南澄妙听到这句话,扑哧笑出声。
顾律己的脸,妥妥黑了。
5
第二天晚上,陆两两裹着南澄妙的睡袍,盘腿坐在南澄妙宿舍的飘窗上。
微博上说,今晚会有百年一遇的狮子座流星雨。
说不上是“百年一遇”还是“流星雨”更吸引她,总之,下了晚自习,她答应南澄妙一起看流星雨的邀约,来到南澄妙的宿舍。
离流星雨出现的时间还早,南澄妙准备了一茶几的小零食,跟陆两两开启了想到什么聊什么的深夜座谈会。
“你知道吗……”
“我不知道。”陆两两插嘴。
南澄妙白了她一眼:“小同学不要这么皮。”她回到说八卦的情绪,兴奋地往下说,“文科(1)班有个女神,温温和和,白白净净,成绩也很好,真的是天仙妹妹一般的存在。他们班上有个男生,长相丑,成绩差,很不起眼,从高二下学期开始,每天早上给天仙妹妹送一瓶真果粒。”
她留了个白,喝一口奶茶,等到陆两两用眼神无声地示意她往下说时,才继续:“上周,天仙妹妹就跟这个男生在一起啦!1班的女生全都在咆哮,为什么天仙妹妹会瞎了眼?”
陆两两抱着膝盖,软软糯糯地总结:“这才是真爱吧。”
“不是真爱,是天仙妹妹见的世面太狭窄。”南澄妙摇头,“让她来我们理科班试试。顾律己天天给你送牛奶,怎么就没见你跟他在一起。”
不值得啊,一朵鲜花插在牛粪上。南澄妙深深地为漂亮妹妹而惋惜。
“可见天仙妹妹答应那个男生,不是因为送牛奶的原因。”她想起上次跟顾律己的冷战,眼眸微垂,“再说,顾律己给我带牛奶,是因为我跟他换豆浆啊。”
陆两两的营养豆浆那么不好喝,顾律己这还不算是真爱吗?
旁观者清的南澄妙都想扒开陆两两的脑袋,把她大脑皮层里面那根迟缓的粗神经给接上。她双手环抱前胸,挑明:“可是我觉得,顾律己喜欢你。”
房间里流淌着柔和的轻音乐,灯光熄灭,只留下一盏落地灯。她的话在这样静谧的环境里,仿佛是投下的一颗炸弹。
“你是看我快要睡着,在帮我提神吗?”陆两两逃避地把脸埋在膝盖中间,“聊别的八卦就好,为什么一定要说这个?”
“聊什么能比八卦你和顾律己更有意思!”南澄妙拒绝转移话题,越说越兴奋,“真的呀。我跟他同班这么久,还没发现他对哪个女生这么亲近的。你看啊,每天早上给你带牛奶,帮你喝豆浆;你热的时候,他在后面帮你扇风;你冷的时候,他起身去关空调。你生病的时候,他送你去医务室,还给你送作业……”
陆两两忍无可忍,从茶几上拿起一个小泡芙,粗暴地塞进南澄妙的嘴里:“请你闭上这张吧啦吧啦的小嘴。”
再让她掰扯下去,陆两两都要信顾律己喜欢自己这件事了。
微红的耳垂藏匿在昏暗的光线里,陆两两看着玻璃窗上模糊的倒影。
她现在最怕表错情,也最怕“我觉得”三个字。
可明知道不可能,还是会为了这些小事面红耳赤,心跳加快。
陆两两,你可真出息。
刹那,一阵疾风骤雨般的摇滚乐响起,南澄妙咻地从地上蹿起,关掉手机闹钟。
“11点15啦,还有15分钟流星雨就出现了。”
她已经把一分钟前的座谈会抛到脑后,像个拍拍手就走得干脆利落的渣男,扔下还停在上个话题迟迟不能回神的陆两两。
“我们要不要去楼顶啊。这里的视线不太开阔,我怕看不见流星雨。”
陆两两反应慢半拍:“好。去吧。”
她需要吹冷风,好让晕乎乎的脑子清醒起来。
6
楼顶离她们还有三层楼。
电梯已经停止运行,黑灯瞎火中,两个胆子不怎么大但很想去楼顶的人背贴着背,高高举着发出微弱光亮的手机,一个朝前一个向后,走在阴森的楼道中,一步一步蹒跚地向天台移动。
跨上最后一级台阶,打头的陆两两率先推开通向天台的铁门。
“别堵门口,进去啊。”背靠着她的南澄妙小声催促。
对于周围伸手不见五指的黑暗,南澄妙的心里就有点发毛。
“有人来了!”
“谁谁谁?宿管阿姨吗?”
“说了这里正对门口,言再你个傻子说什么方位好。好个屁啊。”
慌乱的惊呼中,传来顾律己上扬的语调:“陆两两?”
随后,几点猩红掉在地上,没入黑暗中消失不见。
陆两两认出了声音的主人,半眯着眼睛努力辨认,清冷的月光勾勒出几道比夜色更浓重的身影,遂放下戒备走了进去:“是我,还有妙妙。”
身后的南澄妙探出头,高兴地跑过去跟言再他们会合:“呀,你们也在啊。”
天台很大,夜色如潮水般从四面八方涌来,显得这里格外空旷寂寥。
陆两两下意识地拉拢原本有些敞开的长睡袍,将自己从头裹到脚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