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敬程被她的话惊得张口结舌。
“你,你怎么能说自己是货呢?”
“真好笑,我不当自己是货,别人就不当我是货物了?
“难道要跟张大人你一样,两耳不闻窗外事,一心只读圣贤书,觉得被他们说几句闲话就是侮辱,还自省起来?
“他们看我是垂涎三尺,我看他们看不上眼,谁更高贵些?”
娴月怒起来整个是活色生香,桃花眼里水光潋滟,道:“别人当我是货,我当他们也是货。
“别人当我是人,我才当他们是人,他们用容貌来评判我,我也用家世人才去评判他们。他们谈论我,我也谈论他们,谁又怕谁?”
张敬程早知道她有她出格的地方,但没料到那出格下面藏着这么锋利的思想。
“那婚姻呢?难道你对婚姻也是这想法吗?”
“我没有这想法,婚姻对我来说就不辛苦了?所有的问题都迎刃而解了?我嫁人就不需要遵从三从四德了?我就不用鬼门关走一趟生孩子了?
“不过是说,我白送,我就不是货了,白送人家更不珍惜,我不如当连城锦,就算皇帝想摧毁一段连城锦,也要掂量掂量后果。
“再者说了,男人当我是货,我也当他是货,他要我三从四德妇容妇功,我也可以催他建功立业力争上游,他有他的女诫,我有我的圣贤书,我催他忠君爱国,鞠躬尽瘁,大家都是货,不过是以物易物罢了。”娴月言语锋利得很。
张敬程被她说得沉默了下来。
“能不能不当对方是货呢?”
娴月笑了。
这才是她图穷匕见的时候了。
前面那段,其实是卿云的理念,她哪做得了停机劝学督促丈夫上进的事?她是要做人心尖子上的珍珠的。要的是不计得失义无反顾的爱,至死方休。但她自己偏不说,还要张敬程自己问出来。
“有啊,我爹娘就是,我娘不会催着我爹去钻营,她想要什么东西,自己就去争取了。
“我爹也不介意外人说我娘抛头露面,不会用外界的标准来衡量她,外人面前两人还互相打掩护呢,因为他们看见的都是对方的人本身,不是别的东西。
“所以互相体谅,互相包容,做彼此的底气,这才算一个家。”
张敬程显然也心生向往,但毕竟是未婚男女,读书人无论如何也说不出“那我们能不能这样”的话来,抿着唇站在阶下,不知何处传来琴声,十分悠扬。天边火烧云正灿烂,落了小张大人一身晚霞。
娴月笑了。
她从来以退为进,垂下眼睛道:“不过我爹喜欢凌霜,我娘偏爱卿云,可见世上也无完人。”
张敬程立刻心揪成一团,想要说点什么,又一时想不到,娴月反而笑道:“别误会,我对他们并无意见,只是在为自己打算罢了。”
“我知道。”张敬程沉默一下,只说出了这个。
娴月仍然是笑,却收敛神色,道:“小张大人,别跟着我了,我要做我的连城锦,你好好读你的圣贤书吧。”
张敬程刚想说点什么,她已经翩然而去,留他一人在阶下怅然而立。
桃染没想到她真就这样舍弃张敬程,疾走几步跟上她,两人绕过房子的转角,这处山居倒也雅致,都是竹做的门窗,糊着竹影纱,上无屋檐,下面却有一圈木台子,正适合赏月看花。
娴月快步走在前面,桃染有点不解,她也知道,张敬程如今是娴月最好的选择了,赵修看似家境好,实则全是少年意气,心性未定,年轻人贪恋美貌是常有的事,但娶进门来能珍惜多久呢?
越是现在神魂颠倒,越是不能持久,相比之下,反而张敬程看起来更靠谱一些。
“小姐,你真让小张大人去读他的圣贤书啊?”桃染一开口,就是对娴月了解得不行:“万一他当真了怎么办啊?”
娴月没说话,只是朝她做了个嘘的手势。
她带着桃染匆匆走过木台子,绕到山居的侧面,直接推开门进去了,这地方原有个小厅堂,摆着个琴案,刚刚的琴声就是从这传来的。
桃染惊讶地发现里面竟然站着个人,长身玉立,穿着的是捕雀处的衣服,捕雀处干的事狠,衣服却极漂亮,不像官员的暮气沉沉,而是玄色锦衣上刺绣翎羽,银绣辉煌,更衬得青年长身玉立,像一柄出鞘的剑。看那英俊面容,不是贺云章又是谁。
他正站在窗边,落日从竖着的槅窗中照在他脸上,桃染想到他刚才就这样站在窗边看着自家小姐和自己气势汹汹而来,甚至还听到了自己的追问,不由得耳朵一热。
原来刚刚的琴声是这里传来的,怪不得小姐匆匆结束了对小张大人的“教育”呢。
看他样子,应该是云夫人带了贺侯爷古琴出来,他来请安,顺便看看琴,没想到又撞上娴月在“竹林教子”了。
娴月和他有过交锋,对他是颇为忌惮的,但娄家的女孩子,好斗是天性,遇到谁也不肯认输。
“贺大人这么喜欢听墙根?”她上来就挑战道。
其实贺云章刚刚已经弹琴提醒自己能听见他们对话,而且他先在这的,他们后来,他还弹琴提醒她自己能听到,无论如何算不上听墙根,她偏这么说,要是换张敬程已经着急辩解了。
但贺大人显然厉害多了。
“是啊,捕雀处待惯了,改不掉这坏习惯了。”他平静地道。
娴月指责他什么,他就认,真是气人,比她还会以退为进。
娴月听着,又忍不住瞪他一眼。贺云章顿时笑了。
桃染忍不住想提醒她,这可是贺云章,无论如何也不该惹的,客客气气的就行了。
果然小贺大人忙得很,两人刚说上话,立刻有人过来禀报,显然是心腹什么的,见自家大人被两个女孩子堵在门口,也毫不惊讶,目不斜视,只上来跪着禀报道:“大人,车马都备好了。”
“失陪了。”贺云章淡淡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