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4章 蔡婳

“他们都捡到宝了,像姚文龙那匹,要是马贩子牵到他家去,不叫个三千能给他?主要是我进价也便宜,你知道为什么便宜吗?”凌霜问蔡婳。

蔡婳哪里懂,只摇头。

“因为要贴秋膘啊,马不卖,苦夏先掉膘,秋天又要贴膘再卖,光草料钱都要蚀掉不少,胡商也可怜,张江有些马贩子,团结起来,不收他们的马,等着他们掉膘呢。我这趟去,他们还有点不开心,说‘娄家的船只做干果绸缎茶酒,怎么抢我们的生意了’,我没理他们,他们也不敢动我,秦家还是吓人的。

“其实我还在筹谋一件事,我娘一直不和胡商做事,其实他们每年买茶砖也不少,不如茶去,马回,省多少事。

“但这事不是我一个人做得起来的,还要和京中的马贩子商量,他们路径熟,在其中选些懂事的,服管的,联合起来,就跟江南绸缎和茧商都联合一样……不过这话说远了,说到这,有件好笑的事你知道不。

“姚文龙真的是傻子来的,笑死我了,秦翊跟着我,我卖马,他就在旁边嘛。

“结果姚文龙没眼色,真以为秦翊也在卖马,还问他的乌云骓卖不卖,秦翊直接说了个‘滚’字,姚文龙一句话不敢回,灰溜溜地一边去了,笑死我了。”

她说完了故事,人也累了,打个哈欠,道:“所以我说,你也别推辞了,我们谁跟谁呀,别不好意思,这都我自己辛苦赚的,跟我家都没什么关系呢。

“就秦翊辛苦点,我还想着过两天给他送个礼物呢,分钱他肯定不要,送个什么好,你给我出主意呀……”

蔡婳道:“行,我看看他喜欢什么,帮你想想,但这钱的事等你醒来说。”

“还醒来说什么,你拿了吧,你姑姑那样,能替你办嫁妆吗?

“我给你,是怕她到时候卡你脖子,实在不成,拿出来还给她,就当了却她这些年的账了,其实她欠着你呢,你家的家产那些,她也不会给你了……反正你拿着这笔钱,也壮胆,别和我见外,万一哪天我穷困潦倒了,还要投奔你呢,朋友不就是干这个的吗?

“你难的时候我帮你,我难的时候你帮我,分得太清楚,反而见外。”

她一面说,一面哈欠连天,人也慢慢缩到被子里去了,蔡婳见了,实在好笑,替她掖了掖被子道:“好,我答应你,收下这笔钱。”

“这才对嘛,不然我干吗去贩马,本来就是给你做嫁妆的。”凌霜道:“娴月那家伙倒聪明,知道我做生意只有赚没有亏的,直接入三成股,在家坐着收钱。

“我可辛苦了,你不知道这帮王孙有多烦人,马不会看马,花样倒多,一会儿要跑马,看快不快,一会儿又要喂草料看吃得香不香,最后还害我跟秦翊陪他们打了场马球,这才觉出好来。一个个都不还价了,抢着要……累死我了,大清早打马球,亏他们想得出来,好饿……等睡醒我要吃炊饼,要放肉馅的那种……”

凌霜说着,已经不知不觉睡了过去,只剩下蔡婳坐在睡榻边,看着那一袋子钱,不自觉眼泪都流了下来,惹得吴娘子又来劝了半天才罢。

其实凌霜这样急着赚钱,也有缘故,因为大事马上要来了。

五月十八日,听宣处供职的赵大人,鳏居了十多年的赵擎,寻了已经告老的龙尚书做保,虽然秘而不宣,以至于只有两家的人知道些风声,但到底是合乎礼节地,上门提亲。

提亲对象是当年曾为国子监祭酒,如今却败落的清河蔡家,剩下的唯一一个孤女,寄居在娄府多年的蔡家小姐,蔡婳。

无论如何隐瞒,这消息还是缓慢地传了出来,渐渐满京人都知道,满京皆惊。

蔡婳定亲的消息传开,最生气的不是娄大奶奶,也不是三房和荀文绮之类,竟然是娄二奶奶。

她立刻就把凌霜和娴月都说了一顿。

“好啊,这是你们做姐妹的样子。”她气得眉毛都竖起来:“我还真以为你们办那个什么宴会是帮卿云和蔡婳一起找呢,现在蔡婳都定亲了,卿云呢?合着你们根本就是为蔡婳在忙是吧……”

“这话多让人伤心,怎么卿云没定亲,蔡婳就不准定吗?”凌霜反问道。

“你少给我恶人先告状,谁让你给她们分先后了,齐头并进不行吗?我几时不让你跟蔡婳做朋友,为她忙活了?你给她做那么多事,我说过一句话不曾?

“现在是蔡婳定了,卿云八字还没一撇呢,今天你们不给我个交代,谁都别想走!”

娄二奶奶撒泼是厉害的,立刻叫黄娘子把门关了,搬个椅子坐在门口,守着她们。桃染都看笑了,道:“诶,二奶奶,这可不行,我们小姐还得回家呢,贺大人晚上就回来了。”

“少拿贺云章压我,我是丈母娘,他是女婿,我怕他?”娄二奶奶耍横道:“今日你们不给我个说法,除非从我身上跨过去罢了。”

娴月其实也笑了,但还是耐心解释道:“蔡婳实在不关我的事,她和赵擎是早已有之的事,我只帮了点忙,主要还是凌霜知道得多。”

她立刻就把凌霜扔下水了。

“早已有之又怎么样,要是你们上次帮卿云安排,现在不也‘早已有之’了。”娄二奶奶索性直说了:“你们别跟我说这些没用的,我也不怕蔡婳恼,我们家卿云,相貌家世品性,看在外人眼里,怎么都比蔡婳是强的,你们既然能给蔡婳安排好,给卿云也能安排,说别的都没用,都给我表个决心,说个日期,立秋之前能弄好不?”

两人都笑了。

“娘啊,这事也得卿云看上才行,京中王孙虽多,但究竟什么样,你又不是没见过,你逼着卿云定亲,不是好事……”凌霜道。

“谁逼卿云了?卿云又没跟你一样死犟,我逼她干什么?”娄二奶奶指着她们道:“我只逼你们,一个贺夫人,一个未来的秦侯夫人,你们不给卿云安排,谁给卿云安排?

“不管是宗室,王孙,或是新科进士,最好是二甲以上,要相貌好,人品好,配得上卿云的,一人找一位,带来见我,不然我可饶不了你们。

“横竖我现在没事,整天跟你们闹,你们不怕,尽管试试。”

娴月倒是好说话,笑道:“娘放心,娘就算不说,我也在给卿云找,只是卿云最近有点淡淡的,不知道是什么缘故,娘也问问她的心思,上次新科进士上百人呢,她也没说记住了谁,我想,他们倒也不至于如此不堪……”

“进士多是死读书的,看不上正常。

“就要那种行事雅致,大气,又见过世面的,才配得上卿云,不然嫁个书呆子有什么用,白瞎我家卿云的容貌品格了。

“你们如今留在京中,春花秋月,富贵荣华,难道让卿云跟着人家派外任去?”娄二奶奶认真道,“你们就算不看我面子,也想想卿云素日对你们的好处,她是怎么为你们的事尽心竭力的?

“这京中的风气,你们不是不知道,最是势利。风头劲时,人人都对你笑。

“稍微走点背运,那些嘴脸就都上来了,凭你怎么容貌人品性格样样过硬,只要说你是嫁不出去的老姑娘,就贬得一文都不值了。

“俗话说落架的凤凰不如鸡,你们真要看卿云落到这份上?”

娄二奶奶先还只是威胁,到时候说得自己都动容,几乎有点眼睛发热,娴月见状,也把笑容收起来了,走到她身边,蹲下身来安慰她,抚着她膝盖道:“娘别伤心,我也知道娘的担忧,京中惯常是这样的。

“但娘请放心,有我在呢,我不会让我们家的任何人落到这地步的,蔡婳姐姐我尚且那样相帮,把亲姐姐抛下不管,我成什么人了?

“只是卿云的心思深,轻易不说什么,我也在想办法,慢慢把她的想法套出来。

“娘别急,有时候这些人鼻子是比狗灵的,你但凡露一点怯,他们就嗅出来了。

“咱们家如今鲜花着锦,正得意呢,架子先得张起来,花花轿子人抬人,卿云的品貌性格,是要高来高去的,连城锦待价而沽,急不得。”

她劝得入理,娄二奶奶这才好点,含泪叹了一口气道:“我何尝不知道这道理呢,越是高货,越要耐得住,守得牢,但这事多气人,赵家那边就不说了,老太妃也真让人恶心,生怕我们家缠上似的。还有凌霜这个孽障……”

“怎么又骂上我了,我可什么都没做呀。”凌霜不解道。

“你倒是什么都没做,光替蔡婳忙了,你几时问过卿云要什么?

“我要多说几句,又成了我排挤蔡婳了,真是气死人了。”娄二奶奶怒道。

“谁会说这样糊涂话呢。”娴月连忙安抚道:“娘对蔡婳是没得说的,只是自家骨肉到底不同。”

“你看她心里有不同吗?要不怎么说是孽障呢?”娄二奶奶指着凌霜道。

“罢罢罢,我怕了你。等忙完蔡婳的事,我就去问卿云去。”凌霜道:“但我可不觉得嫁人是出路,也许卿云是想通了呢,所谓四王孙也不过如此,赵景这种东西,在京中都让女孩子打破头了。

“也许卿云觉得没有人配得上她了,我就觉得没人配得上她……”

“你听听。”

娄二奶奶跟娴月告状地说了一句,指着凌霜道:“我就知道你有这一番话呢,怎么卿云就没人配得上了?

“你这样的家伙,都有秦翊来破锅配破盖,我不信翻遍天下王孙,找不到一个配得上卿云的。

“她是心里受了伤了,你们又偏偏眼拙,从来会哭的孩子有奶吃,卿云不哭不闹的,你们哪里顾得上她了。

“要按你这孽障的话,咱们就按卿云不想嫁人来看,误了她一辈子的大事好了!”

凌霜见她动真怒,也只能挨骂认怂而已。

都说她叛逆,其实挨一百次娄二奶奶骂,也只叛逆一两回而已。

偏偏娴月这家伙,天生的大太监料子,立刻就为虎作伥,劝娄二奶奶:“凌霜是糊涂人,娘跟她计较什么,咱们耐心替卿云筹谋就好了,只有事用得着她的,狠狠用就行了,难道还指望她出谋划策不成,她自己都整天想做尼姑呢。

“娘快别气了,身体最要紧,未来日子长着呢,谁说花信宴完了就完了?我还没说话呢。

“我现在是贺夫人,我说要办宴席,京中有谁敢不来的?老太妃都得给面子呢。娘放宽心,卿云不会被耽搁的,万事有我呢。”

凌霜实在看不上她这样子,但也敢怒不敢言,好不容易等到她们说完了,娄二奶奶被娴月哄得开了心,放过了她们。

凌霜骑马送娴月回去,轿子到了,娴月却叫住了凌霜道:“慢着,你过来,交代你两句话。”

凌霜本来马都不打算下的,只好下了马,桃染打起帘子来,娴月招手让她进去,低声跟她说:“娘说了,蔡婳这次办亲事,出钱出力都没关系,只当添妆了,但你不准掺和蔡家的事,人家是姑侄俩,你别去给蔡婳出头,到时候闹大了,成了你挑拨人家骨肉亲情了。这种事沾不得,一沾一身骚。”

“我也知道难缠,但我不出头,谁给蔡婳出头?指望她开口请我?

“她倒是不开口,但是心中天天煎熬,你又不是不知道,白头发都熬出来了。

“你也做做好事,别老顺着娘的想法,她又不是天条,条条都对?娘和梅四奶奶,和之前程夫人怎么样呢?一辈子朋友,交情才到哪?

“也就吃吃喝喝玩玩而已,大事仍然是各自煎熬各自的。

“这世上的感情都要付出,你心里觉得朋友情谊只能到这里,最后就真只能到这里了,一辈子就这样,多可惜?”凌霜固执得很:“我知道你怕我受损失,但做什么事没有风险?

“打马球还可能从马上摔下来呢,我现在强壮得很,也经得起辜负,何况蔡婳也不是那样人。”

“我没说几句,你倒话比我还多。”娴月又开始吃起醋来,冷笑道:“你以为你和蔡婳就是你们之间的事?

“她成了婚,就是赵二奶奶了,再和你怎么亲,她还有她的丈夫家人呢。

“你以为娘和梅四奶奶她们是一开始就这么生疏的,都是渐行渐远的。你只管铁头,到时候别找姐姐来哭。”

凌霜也知道她脾气,不敢和她硬犟,贺大人都服服帖帖呢,何况她受了十几年娴月的淫威,自然知道顺着她。

“我也知道你是担心我受伤,但世上的事,总有个万一嘛。

“就算以后不再交心了,但这段交心的日子也是真真切切的,到底也不是什么大损失,我贩次马就赚回来了。

“伤心更不用说,我的心可强大得很呢,秦翊都不一定不变,但我反正有你呢,就算天都塌了,你总不会伤我的心呀。

“这就跟做生意一样,铺子里存着厚本呢,外面亏点也不怕,底子在这呢。”

她一边说,一边把娴月肩膀揽住了。娴月立刻嫌弃地骂道:“什么意思,你去外面拈花惹草,我是你家里的贤妻呗?无怨无悔等你?你别找打,趁早一边去!要是蔡婳以后跟赵擎一个鼻孔出气,我可不管你。”

“我知道你肯定管我的。”凌霜笑嘻嘻道。

她知道娴月的嫌弃只是表面,其实最受用凌霜死皮赖脸缠着她,果然娴月只骂了句:“别赖着我,热死了。”但骂完倒也没真生气,反而也嘴角勾起来了。

“我可跟你先说好了,卿云那边像是有点不对劲,她又是个闷葫芦,死都撬不开嘴。

“娘又抱那么多期望,京中王孙就这么多,我们都筛过几轮了,现给她生几个都来不及了,这事棘手,咱们有得忙了,你快把蔡婳那边的事了结了,我们忙卿云的事是正事。

“赵擎那人就那样,再怎么忙,蔡婳婚后也就那样,不会太好,也不会太差,你忙也没用,趁早过来管卿云,别真辜负了卿云素日对咱们的好了。”娴月对凌霜道。

“我知道的。”凌霜其实也看得透:“越是你这样拿捏住了贺云章的,越是婚后不容易和姐妹疏远,真真为家里的事和姐妹远了的,都是夫家不如意的,因为不如意,所以自顾不暇,焦头烂额,只顾着和姐妹索取,没有回报,遇事也只得先应付夫家,很多时候就委屈了姐妹。

“娘和梅四姨当年就是这样疏远的,娘也是烈士断腕呢,我总不会还不如她清醒。”

她的马屁拍得娴月很受用,嘴上当然还是嫌弃道:“说你糊涂,你又说得头头是道的。

“她们还有一种腔调呢,凡事都是不得已,都是没办法,像梅四姨当年跟娘说梅家,这样那样对她不好,遇事偏又先考虑梅家,说着不是自愿的,其实不由自主就站在梅家那边了。

“真可笑,既然梅家不好,也不在乎她,那她正该和在乎她的朋友感情好啊,遇事先考虑我们娘才对,反正娘总比梅家靠得住。

“她偏不,最后两头捞不着,如今一个能依靠的人也没有,糊涂死了。”

“我知道,很多闺中女子间的友情就是这样弄坏的。你放心,真有那天,我一定争,争不到我就跑。

“但我打心里相信蔡婳不会那样,而且她现在也没有那样,我就还得做她最好的朋友,不能先给她定了罪了。”

“随你去吧,我反正是不管。”娴月懒洋洋道:“我看蔡婳这点倒清醒。她之前也没觉得卢鸿真有希望,不过是拿来刺激一下赵擎,这就很聪明,希望她能聪明到底吧。

“赵家水深,赵擎对她喜欢得又不够,这样的处境最消磨人了,磨着磨着,就忘了自己年轻时是什么样的人了。”

“我也知道,但她既然选择这个,自有她的原因。其实我倒觉得不嫁最好……”凌霜道。

“刚夸你头头是道,你又开始说疯话了。你当人人有你这样的狗运气,掉个秦翊给你捡?蔡婳不嫁,跟她姑姑过一辈子?那是人过的日子?就算搬出来住,靠什么生活?她会贩马?她能抛头露面赚钱?还是给人绣花卖字?你也别把地位钱财看得太轻了。赵擎虽不够喜欢她,但也是泼天富贵。”娴月又教凌霜:“其实卿云的处境也是一样的,卿云从小就是当做最完美的主母培养的,你看之前筹谋晒书宴,我们两个绑起来都不如她周全呢。卿云不嫁人,你要她干什么去?跟你去贩马?还是做一辈子商人?”

“有爱意,能拿捏,嫁人自然是托付终身。没爱意,爱意不够,嫁人又何尝不是一份她们能选择的最好的工作了。

“我们女孩子,从小就被作为当家主母而培养着,谁能像你一样,说声不嫁了,就去贩马。这是我们最擅长,甚至可能是唯一会的事。就算从谋生、从体面地活下去考虑,这也是最好的选择了。”

娴月说完,凌霜脸上也终于露出了震动的神色。

“我知道了,其实还是风筝的那个道理,从小教到大,已经是风筝了,再去从头学做鸟,已经太迟了。”凌霜自省道:“我当时从芍药宴跑出来,就跟秦翊说,说我能辩赢卿云了,说人生不是一成不变的,说我们都是出身最好,最有底气的女子了,如果连我们都不去改变自己的命运,去做尝试,天下女子都没有出路了。

“但那时候我是笼统地说我们,当我面对的风筝是蔡婳,是卿云,是我在乎的活生生的人的时候,要求她们用一生去试一条我也不清楚结果的新路,这太残忍了。”

“是了,你现在知道你和卿云的区别了。她看见的是一个个人,你看见的是‘女子’。”娴月见凌霜自省,又道:“不过有时候,非得有你这样的目光,才能成大事。

“女子之所以被挟裹,就是太在乎身边的人了,父母,儿女,家族荣耀,从来没有跳出去看看全局的机会。而且我还有个说法呢……”

“什么说法?”凌霜道。

“我始终觉得,每个人只会得到觉得自己配得的东西,蔡婳才学智慧,相貌品性,加起来不比我们差,但她觉得自己只值得这样的赵擎,最后就只能说到这个价而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