孟小棠不是很懂,懵懂迷茫的目光望过来。
明蓁难得好脾气地给他解释了几句,“努,比如爷我挑两个字儿吧。第七页第四行第八个字,……是个‘吃’字。第二十四页第十行第一个字——是个‘饭’字。这样,两个字合起来就是‘吃饭’。那孟老板陪爷吃顿饭,咱们这事儿就算了了。”
孟小棠目光亮了亮,但尚有疑虑,迟疑道:“如果那两个字是‘杀人’呢?”
明蓁噗嗤一笑,“我总想着,孟老板的运气还不至于坏成那样吧?而且,愿赌服输,爷我自己定的规矩,回头真出了事,自然能把你摘干净。”
“那五……五爷能答应往后也不会再为难我和德庆班?”
“别说我,就是明文翰明二爷,你孟老板在洛州一日,五爷我就罩得了你一日。”
孟小棠略一思忖,一咬牙,便应承下来,“好,咱们击掌为誓!”说着往前走了几步,伸出手来。
明蓁觉得这小戏子倒是有趣,便也一撩袖子同他对掌。掌心相击,只觉得他手掌又软又热。明蓁心头烧了一下,立刻撤开手,把那股子古怪的感觉压了下去。
孟小棠微微垂了头,下颌埋了一半在雪白的出锋里。咬唇想了一下,缓声道:“第一页第一行第一字。”
明蓁一手支颐,一手翻书,“是个‘自’字。‘自己’的‘自’。”
“第十页第十行第十个字。”
这宅子不大,三进的院落,明蓁耳朵竖着,已经能隐隐听见嘈杂声了。她的目光略停了停,忽然扔了书,抚掌笑了起来。
孟小棠不明所以,“请问五爷,是什么字?”
“渎。”
“毒?毒药的毒?”
明蓁似笑非笑地摇摇头。
“独自的独?”
她笑得有些喘不过气,起身走到了书桌前,用自来水笔写了一个“渎”字,拿着走到他面前。
孟小棠将这两个字合在一起,在心里过了一遍,霎时间惊白了脸。须臾后,面红耳赤,“五……你是个姑娘家!”
姑娘家……明蓁仔细咀嚼了这三个字,她多恨自己是个姑娘家。她揉碎了纸扔在地上,又坐回去,手托着腮,饶有兴致地轻笑,“这个有意思。本——姑娘家,长这么大什么都瞧过,还真没瞧过这个。今天就托孟老板的福,给我开开眼了。”
孟小棠张口结舌,脸色一会儿红、一会儿白。虽然戏园子里男男女女这些事不算新鲜,但他却并没有沾染过。因唱旦,长久揣摩戏里人的心思,也长成了一副嫣然柔婉的心肠,更没所谓的少年情事。
他从小被母亲管得严、护得紧,师兄弟们凑一起说荤笑话时,母亲会牢牢地防着。谁在他面前嘴巴不干不净,母亲便像斗狠的母鸡,非要上去挠出了血才能罢休。虽然不少人都瞧不惯他们母子,但谁叫他戏好名气大?正是这份天然的纯净,叫他无论声线还是人,都净得出众。后来戏班子里的人也习惯了,便都自觉地不在他面前抖荤话。他是戏班子里的摇钱树,往常遇到有用意不善的,班子里的人能挡着的也都帮他挡去了。
明蓁毫无形象地跷着二郎腿,一双没裹过的天足,没套鞋袜,正对着他,惬意地抖动着。
孟小棠羞愤难当,双拳紧握,转身就走。
“孟老板大可以走出去。不过,你德庆班的人,大约都要去牢里团聚了。谋逆大罪,怎么也得审上个一年半载。若有那么一两个愿意供出‘实情’、‘主谋’争取减刑的,剩下的正好一起斩了。黄泉路上还能一起唱出戏给阎王爷听听。说不定阎王一高兴,下辈子叫你们再一起投胎到同一个戏班子呢!”明蓁越说越觉得可乐,撑着头笑个不住。
孟小棠脚下如有千斤。他可以走、可以逃,母亲怎么办?德庆班的人怎么办?
热,明蓁拿了扇子扇了扇。这屋子西晒,都入了夜也不见凉下来。真够热的,亏得那人还披得住大氅。
在她煽动的风里,只见那少年一步一步走了回来。他下颌紧紧绷着,面沉似水。人走近了,忽然单膝跪了下来。
明蓁挑了挑眉头,仍旧缓缓扇着风。
孟小棠一咬牙,另一条腿也曲折了起来,双膝跪在她面前。瘦削的双肩,脊背却挺得很直。可明蓁仍旧是觉得这人没骨头。她偏过脸,懒得看他。
“五爷,孟小棠不知何事得罪了您明家兄妹。若有不周之处,请五爷明示……若五爷肯放过我们,这份恩情孟小棠定铭记在心。天地有灵,为报明五爷恩情,今日孟小棠发愿,此生此世为五爷茹素祈福,求上天保佑五爷一生荣华富贵、福寿绵长!”说着就要磕头。
明蓁一合扇子,扇柄托住了他的下巴,叫他磕不下去。倘若他刚才破口大骂她几句,她也就做做样子算了。可他这一跪,生生让她想起了勾引了她生母的戏子,当初就是这样跪在她面前,神色慌张、巧舌如簧!
她骨子最恶的那一处,全被他这一跪给勾了出来。
“孟老板。”她凑近去,虽然人在笑,眼神却凌厉了起来。“办法都说给你听了,再这样,就没意思了。刚才都说过,愿赌服输。何况,你自己,比我那二哥要强些吧?”
孟小棠听她说得实在不堪,脸红得要滴出血来了。
明蓁耳朵尖,大约那些人已经要进来了。她索性抬手去解他身上的大氅。孟小棠眼疾手快握住她的手腕。虽然人瘦,总还是个男孩子。
明蓁手腕一痛,更激起她的顽劣来。“这衣服是我的,孟老板是打算据为己有,不还了?知道这件衣服多少钱吗?够你唱半年的了。孟老板难道还想再加上一条‘霸占他人财物’的罪名不成?”
孟小棠闻言只得松开她的手,由着她解开了系带。大氅滑落,由热到冷,激得他浑身一颤。长长的睫毛也细细地抖动起来。
明蓁放肆地上下打量他,心里也不得不承认,小戏子恶心归恶心,可这样貌配得起“绝色”两个字。若是个女人,她也就怜香惜玉了,可惜是个男的。
孟小棠自知再求也没有用,站起了身。
明蓁坐回去,双手撑着床,仰头看他。
孟小棠身体一僵,额角青筋暴跳,目光里有了恨意。明蓁觉得他有了气性的样子反而顺眼些,于是决定让这小戏子更顺眼些。脚趾夹住了他腰带头,轻轻往外一扯。眼看就要扯开绳结,孟小棠一把摁住了。
孟小棠手下一滑腻,人也怔住了,然后慌得松开手,刚聚集起来的一点恨意被这突如其来的状况吓没了。他磕磕绊绊道:“对不起、对不起,我不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