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深了,园中起了层白露。
白露叫夏末的暑夜多了一丝清寂,再过几日就要立秋。
府中安静,长廊有人提灯走过,隐约灯色在夜里忽明忽暗,若翩飞萤虫,停在一处房门跟前。
崔岷推门走进书房。
屋中灯亮了起来。
四周渐被照亮,长桌上摆着几册医籍,日日打扫被清扫得很干净,墨砚都是上等的,桌角摆着一只绿玉竹盆栽,成色鲜亮,十分古雅。
书房很大,看似简致,实则所摆器物陈设,皆是十分讲究。
“砰——”
如今戚玉台更似脑脉养失、髓海不充。是以无论他用何药,行如何针刺,戚玉台都毫无反应。
崔岷松手,车帘垂下。
无人说话。
看见崔岷,女子目色一怔,似是也意外他会突然出现在这里。
苗良方僵在原地。
戚玉台突犯癫疾,近月余时间,他在太师府尽心熬力,夜里在医官院辛苦至清晨。
崔岷知自己损伤心脾,是以气血乏源,心神失养,是以日日让下人熬煮养心安神的保元养心汤养复。
崔岷沉默。
就在这极致的黑暗以后,远处的天边却渐渐亮了起来,长空出现一丝灰白,却把暗色吹走一些。
起得早又爱洁的商贩早早开了门,拿竹帚将门前灰尘扫净,再泼上一盆清水,地面被冲洗得干干净净,只待日头升起,这里将会变得洁净又清爽。
崔岷心中咯噔一下。
“……我能说服她。”
崔岷脑子一懵,一刹间,失声叫了起来。
陆曈离开医官院也有些日子了。
崔岷一怔。
所以身为天才的纪珣可以在医官院无所顾忌,陆曈却要处处受人欺凌。只要别人想,就能轻而易举将她发配南药房,被色鬼侍郎占便宜,对咬伤的恶犬下跪。
他皱眉,又喊了两声。
“苗良方!”
他已许多年不曾这般劳累过度,先前还勉强支撑,戚玉台病愈后,才渐渐显出倦怠乏力之症。
仆从回:“陆医官回到西街后,一直在仁心医馆坐馆。今日医馆开张五十年,裴殿帅、纪医官和林医官都去西街道贺了。”
这些日子,医官院并无他事发生。纪珣和林丹青来问过几次,皆无功而返。
崔岷只觉自己胸腔那颗心被一根细细丝线再次悬紧,面对老者逼问的目光,几乎要喘不过气来。
天刚蒙蒙亮时,西街就响起扫地声。
忽地,从铺子更深处,传来一声“哎”的应和声,紧接着,像是有什么重物在地上戳动,发出“咚咚”闷响,随着这声音走近,毡帘被掀起,从里头钻出个人来。
“仁心医馆?”
若他治不好戚玉台……若他无法在八月十五祭典之日治好戚玉台,他的子女,或许将比现在的戚玉台还要凄惨。
宽敞、明亮,满架医书,窗前好风景。
偏偏得裴云暎和纪珣另眼相待。
他没有一丝把握。
屋子里,戚清面沉如水。
他是对裴云暎和纪珣有所忌惮,但,如今戚玉台的癫疾,反而成了他的保命符,就算为了戚玉台,戚太师也不会让他出事。
明面上,陆曈只得到停职的惩罚,已是他网开一面。
搭在膝头的手渐渐攥紧,崔岷喃喃。
深夜的太师府,嘈杂更甚白日。
后来他做了院使,渐渐攒下银钱,在盛京买下宅邸的第一时间,便先让工匠搭制了这间书房。
他语调平静,宛如出事之人并非自己儿子。
他抬手,将碗中汤药一饮而尽,掏出丝帕擦拭唇边药汁,忽而想到什么,问:“陆曈近来可有动向?”
脑中忽然闪过一个人影,崔岷眼睛一亮。
他喃喃:“你说什么?”
粉碎声在夜里分外刺耳。
院中不时响起人匆匆脚步声,院中昏昧风灯下,有人压抑的低吼和器物摔碎的声音隐隐从窗缝中飘来,其中夹杂细细哭声与厉嚎,暗夜里显出几分可怖。
夜色越来越浓,浓得看不见一粒星。天地好似变成了个巨大窟窿,沉沉要把一切吞没。
譬如今夜,他又睡不着了。
空了的药碗拿在手上,碗壁有浅浅汤药痕迹,干涸附在白瓷上,如洗不掉的污瑕。
书房门发出一声轻响,仆从自外头走了进来,手里端着一碗汤药。
他抹了把额上汗:“请大人再给下官一点时间,下官一定竭尽全力为公子医治!”
崔岷看了碗中褐色汤药一眼,问:“别吵醒夫人少爷。”
这可如何是好?
“再过不久,天章台祭典,宫中大礼,皇城百官皆至。”
许久,戚清轻叹一声。
崔岷低头望着,目色闪过一丝轻蔑。
崔岷面上也被他抓出一条血印。
陆曈是苏南人,从外地来盛京投奔亲眷,不知为何流落西街,因有一点医术,遂在西街坐馆。
这几日,隔三差五他眼皮都会跳几下,崔岷总觉不安,好似有什么大事将要发生。
……
时候还早,西街大多数商户门户紧闭,街上一个行人都没有。从马车上跳下来两个人,其中一人穿件褐色长袍,下了马车后,打量一下四周,瞧见门前牌匾上写得龙飞凤舞的“仁心医馆”四字,顿了顿,朝铺子走去。
心腹惊讶:“院使是想……”
岂止是发病,这一次戚玉台的症像,分明比上一次厉害许多。他用尽各种办法,都无法使戚玉台平静,若非最后戚玉台力竭困乏,终于睡下,不知还要折腾多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