草棚下放着装着药囊的竹筐,几个护卫守着疠所大门,自打上次疠所出现刺客后,裴云暎叫了几个人换着值守,以免突发意外。
外面飘着小雪,苏南这个冬日格外冷,雪似乎从未停过,地上积雪一日比一日厚,远远望去,天地一白。
“为何这么早就让丁勇做了药人?”陆曈站定,直截了当地开口。
“药人?”
纪珣愕然一瞬,与她解释:“他并不是药人……”
“未经在人身上实验的新药,作用于病者身上,不是药人又是什么?”
女子目光犀利,在她逼视下,纪珣僵持良久,终是败下阵来。
“这么说也不错。”他道:“丁勇身上桃花斑已渐渐开始发紫,先前汤药与他无用,若不赶紧换上新药方,他一定撑不过七日。”
“我和医正认为,与其没有希望的拖延,不如试试另一种可能。”他看着陆曈,“况且丁勇所用药方,你也是看过的。”
新药方都要经过每一位救疫医官的检验。直到确定当下的确寻不出更多漏洞时才会使用。
纪珣道:“之前药方保守,可如今看来,表里纷传,邪气伏于膜原。半表半里,应当换用更强劲的方子。不是你曾经说过,天雄乌橼,药之凶毒也,良医以活人。病万变,药亦万变。”
这是陆曈曾在医官院时对纪珣说的话,那时他不以为然,如今渐渐接受其中道理,她却不情愿了。
“但对丁勇来说,一切尚未可知。”
纪珣:“我和医正已经将所有可能发生的后果告知他,是丁勇自己的选择,他知道自己会面对什么。”
陆曈蓦地抬头:“他不知道。”
纪珣一愣。
“药人将要遭受什么,且不提新药结果,也许他在用药中途会浑身疼痛难忍,也许他会失明残废,也许他会丧失理智变成毫无知觉的一滩烂泥……谁都无法保证这些结果不会发生,他根本什么都不知道。”
风吹着,雪在茫茫天地中打转,一朵一朵落在人身上。
纪珣望着她:“陆医官……”
身后突然传来人声:“我知道。”
陆曈一顿,回过身来。
丁勇站在她身后,双手忐忑地交握,上前几步,鼓起勇气对陆曈开口:“陆医官,我都知道。”
“纪医官告诉我,新药用下去,谁也不知道结果什么样。但就算不用新药,我也活不了多久。”他伸手卷起衣袖,露出手臂上斑痕,那里红斑痕迹在逐渐加深,已比上一次陆曈看到的浓重许多,渐渐趋于紫色。
“反正都要死,还不如来试试新药。我还想多陪翠翠一些日子。”
丁勇看向疠所门口,翠翠正在拨弄火盆里的炭块,见他望来,冲父亲摆摆手,丁勇也笑着冲女儿摆摆手,又转头看着陆曈。
“就算不成,至少能多出点经验。日后你们研制解药时,说不定能帮的上忙,翠翠也能用上。”
丁勇笑呵呵道:“我没陆医官想得那么厉害,说实话,也只是为了翠翠。”
他语气诚恳,朝着陆曈拜下身去:“陆医官,我真是心甘情愿的。”
雪下大了。
更多的雪花落在丁勇头上,分不清雪和白发。
四面寂静,只有簌簌雪花落地的轻响。
陆曈望着雪地里的人,许久,垂眸道:“我知道了。”
“太好了!”男人高兴起来,感激地朝她再拜了几拜,仿佛终于长松了口气,又朝纪珣投去感激的一瞥。
“爹——”翠翠在那头叫他,丁勇便与陆曈二人打了个招呼,朝疠所门口走去。陆曈望着他背影半晌,转身一言不发地离开。
“陆医官。”纪珣追了上来。
“你是不是有什么事情?”他问。
陆曈脚步未停:“纪医官指的是什么?”
“你对尝试新药一事,格外慎重。但先前你在医官院做药的方子,从来大胆,此举与你往日不同。”
陆曈道:“人总是会变的,纪医官先前不是也在规劝我行医需保守。”
“但尝试新药是权宜之计,以你的理智,不应当强烈反对。”
陆曈脚步一停,面对着他。
“纪医官,”她开口:“疫邪再表再里,或再表里分传,说不定会反反复复,此新药中,加入一味厚扁,此物有毒。你我一众同僚,皆未寻出可制厚扁之毒,就算新药能将丁勇身上桃花斑暂且压住,然而一旦复发,厚扁之毒、疫毒同时发作,他根本撑不下去。”
“就算暂且撑下,来来回回,一直用下去,也会身体有损。丁勇过去从未做过药人,用医官们都不知其药效的东西对他,真的妥当吗?”
纪珣语塞。
陆曈很少说这么多话。
从前在医官院时,不奉值的大部分时间,她都安静地在角落自己翻看医书。
纵然来到苏南,也一副万事冷淡的模样。疠所的病人曾偷偷与林丹青说,常觉陆曈待人冷淡,就连每日衙役们带走新的尸体时,她也只是一脸漠然,仿佛习以为常。
她像片淡薄的落叶,飘在水中,随波逐流。
唯独对此事态度激烈。
落雪无声落在二人身上,茫茫雪地里,二人沉默相对。
远处,又有人行来,在瞧见二人时倏然停下脚步。
段小宴一把抓住裴云暎衣袖:“哥,是纪珣和陆医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