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小鱼当然不知道那些东海剑修们在想些什么。
只是安静地睡了一觉,做了一个梦。
梦里他变成了当初十一二岁的小少年模样,在春天的田埂上抓着蝴蝶。
那只蝴蝶是靛青色的,薄翼上的图案很是好看,像是一只黑色的很是慵懒的眼睛一样。
小少年那时还没有背剑,也还没有穿道袍,甚至还不知道什么是修行,只是伸着手在轻柔的风里追着蝴蝶跑去。
只是那只轻巧的蝴蝶飞得很快,小少年明明已经在很努力地追赶着,却始终离他有着几米的距离。
于是一直到累得气喘吁吁地跌了一跤。
小少年有些气馁地趴在那里,心想,算了,不追了吧。
只是不知道为什么,那只蝴蝶却又飞了回来,翩翩然地落在了少年沾满了泥土的鼻尖上。
小少年怔怔地看着自己鼻尖的那只蝴蝶,却是好像想起了什么。
这是十二岁那年的事。
所以接下来,应当有一阵微风吹来,但那不是田野里的风,而是一个年轻的道人走来带着的风。
接下来他会说什么?
你的天赋很好,随我回观里修行吧。
小少年猛然抬起头来,然而眼前没有蝴蝶,没有道人,没有那个温和的声音。
只有许多的细雪,正在人间缓缓飘着。
有风吹来,是海风。
张小鱼静静地看着眼前不知何时出鞘三寸的山河剑上倒映着的自己的眼睛,细雪里的风吹着额前的一缕刘海,正在那里不住地晃荡着,像是一个飘摇的梦一般。
所以那只蝴蝶自己当年到底抓到了没有?
张小鱼已经忘记了。
他修了六年道,学了七年剑。
很多少年时候东西,都已经不记得了。
于是剑身轻鸣着,被送回了鞘中。
这个还在梦里没有清醒过来的白衣剑修在剑崖第一阶石阶上站了起来,抬头看着漫天细雪。
静静地站了许久,而后松开了手中的剑,任由他坠落下来,插在了那处石阶上。
这个二十五岁的,本该在更早之前便入大道,却重新去学了剑的白衣青年,抬手向着崖上行了一礼,而后轻声说道:“人间.....张小鱼,前来请剑。”
这句话很是简短,很是轻微,也很是别扭。
像是缺了很多东西一般。
譬如剑修,譬如道人。
于是这样一句简单的话,便在细雪的风里,吹向人间,吹向高崖。
这是大风历一千零三年十一月四日的东海磨剑崖。
当张小鱼松开了手中的剑,说完了那句话,衣角道袍上的山河字眼被风吹开。
那三千六百五十丈的剑梯之上的无尽古老的剑意,便再度活跃起来,万般风声不可入的剑崖,在这一刻,短暂地向着人间打开了那些任由风雪踏入的大门。
于是细雪落向高崖。
于是小鱼踏剑梯而去。
那些往日里只会在世人踏上石阶时才会懒懒地进行回应的剑意,此时却是在那场逐渐变大的风雪里,向着那个上崖的人毫无保留地浩荡而来。
磨剑崖邀剑天下,自然会有许多人间小剑,想要上去见识一下。
也许是见识一下剑。
也许是见识一下人。
但是至今为止,也只有那个来自山河观观宗的云竹生上去过。
纵使向天下邀剑,邀的也是能够踏上这座高崖,越过那处山门,真正地走入十年剑宗的人。
像这样的人一般不蠢。
所以世人有时候,才无法理解张小鱼是要做什么。
然而那个白衣青年什么都没有去想,只是平静地越过最下层的那些剑意,向着剑梯上方而去。
数百丈之下的剑意,自然无法让张小鱼有什么停留,便是在这里,都是有着许多人间别处剑修留下的脚印。
张小鱼只是平静地踏着渐渐覆盖石阶的白雪,向着上方而去。
剑意泠然,然而一如风声一般,只是掠过耳畔而去。
一直到走到七百丈之后,那些剑意才真正的凌厉了起来,在风中擦着张小鱼的脸过去的时候,甚至都开始留下了一些细微的血痕。
这是已经成为了少年的白衣。
张小鱼安静地想着自己听到的那些故事。
那个叫做白衣,同样也穿着白衣的少年,也许便是在这个时候,下了崖,带着酒葫芦抱着剑走遍人间,打哭了人间年轻一代一切剑修。
唯一没哭的那个叫陈云溪。
张小鱼低头看着自己的那身并不干净的白衣。
那也算是白衣。
或许真的人间不是什么人都是配得上白衣。
张小鱼觉得自己很配。
所以他只看了一眼,便抬头继续向着风雪剑梯上走去。
到了一千丈的时候,那处沉寂了很
多年的山门便显露了出来。
那些山石之上原本应该满是青苔,满是绿藤,但是因为这场细雪入崖的原因,倒是一片雪白,像极了当年剑崖一切都还张扬的时代。
张小鱼在那里停了下来,拨开那些才始积了一层的细雪,而后拨开了细雪之下生长也枯死了一千多年的青藤的尸体。
于是有块石碑露了出来。
石碑上有些字,在人间并不算什么秘密。
那只是一些名字。
譬如剑崖大师兄一剑,三师兄青莲,四师兄斜桥。
还有一些名字已经在岁月里磨损了。
于是张小鱼的目光随着自己的指头继续向下落去。
六师姐青竹,八师兄妖。
还有白衣,木鱼,以及最末端,一个似乎被人刻意抹去了的名字。
张小鱼并不知道那个名字是谁,但是他知道那是被谁抹去了的。
函谷观最后一代观主,李缺一。
张小鱼平静地看了许久,而后重新将那些藤蔓缠了回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