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剑气长城,陆台若是以“刘材”身份现身,会让陈平安的心境雪上加霜。可如今既然返乡了,陈平安就不至于如何畏缩。
陈平安习惯性在窗口张贴一张祛秽符,开始走桩,要尽快熟悉这方天地的大道压胜。
这就是合道剑气长城的后遗症,在蛮荒天下,会被压胜,到了浩然天下,一样如此。
对于纯粹武夫是天大的好事,别说走桩,或是与人切磋,就连每一口呼吸都是练拳。
可是对于修道之人而言,处境就比较尴尬了。如果陈平安没有那份武夫底子,仅凭剑修身份,估计这会儿已经趴在地上。不过只要熟悉了浩然天下的大道运转,影响会越来越小,但是一旦与人搏命,还是会有诸多意外,简而言之,如今陈平安等于半个妖族修士,置身于浩然天下的圣人小天地。
陈平安闭上眼睛,似睡非睡,缓缓走桩,在剑气长城看门这些年,靠着水磨功夫,练拳三百余万。
打算返回落魄山之前,再练五十万拳。
所以曾经想也不敢多想的练拳千万,还是大有希望的。
左右两间屋子的两拨孩子,暂时都没有人出门,陈平安就继续安心走桩。
拂晓时分,彩衣渡船缓缓悬停,说是路过了芦花岛最大的一座采珠场,会停留一个时辰,可以与芦花岛修士购买各色明珠。
渡船乘客只要手持一把青竹符剑,就可以御风去采珠场临时搭建的仙家渡口,但是渡船这边会有人带队,谁都不许擅自离开,独自远游,不然就别想重新登船了,既然喜欢胡乱逛荡,干脆就独自一人逛荡去桐叶洲。
陈平安走出屋子,去往船头,却没有要去采珠场的想法,就只是站在船头,想要听些修士闲聊。
他先前想要购买几份山水邸报,渡船那边的答复很干脆利落,没有,要是嫌钱多,渡船管事写得一手极妙的簪花小楷,可以临时写一份给他,不贵,就一颗神仙钱,谷雨钱。
这明摆着是欺负一位桐叶洲修士了。
浩然九洲,桐叶洲修士的名声,多半已经烂大街了。
不去采珠场开销神仙钱,在彩衣渡船上边,也有一桩足可怡情的山上事可做。
渡船悬停位置,极有讲究,下方深处,有一条海中水脉途经之地,有那醴水之鱼,可以垂钓,运气好,还能碰到些稀罕水裔。
只不过想要享受这份渔翁之乐,得额外给钱,与渡船租借一根仙家秘制的青竹鱼竿,一颗小暑钱,半个时辰。
陈平安见船栏旁,已经有三三两两的渔翁,就花了一颗小暑钱,有样学样,坐在栏杆上,抛竿入海,鱼线极长,一小瓷罐鱼饵,总算不用花钱,不然渡船的这本生意经,就太黑心了。
陈平安叹了口气,以前崔东山经常在自己身边胡言乱语,说那白纸黑字,大有深意,每一个文字,都是一个影子。
这么多年过去了,直到现在,陈平安也没想出个所以然,只是觉得这个说法,确实深意。
陈平安抬起头,望向夜幕,风雪渐大。
地之去天不知几千万里,日月悬于空中,去地亦不知几千万里。
陈平安突然很想去天幕看一看,御风御剑也行,驾驭符舟渡船也可。
只不过一想到那些孩子还在船上,陈平安就暂时打消了这个念头。
垂钓之余,陈平安更多心思,还是那些修士的对话,只不过没什么嚼头,都是些琐碎事,不涉及天下形势。
陈平安现在最大的担心,是自己身在第四个梦境中。
别是那白纸福地的手段。
小说家精心打造的那座白纸福地,最大的玄妙,就是福地内的有灵众生,虽是一个个白纸傀儡,却当真有灵,能够按照繁杂的脉络,各自有所思有所为,与真人无异。唯一的差异,就是福地纸人,哪怕是修道之士,可对于光阴长河的流逝,毫无知觉。
所以陈平安当然会担心,从自己跨出芦花岛造化窟的第一步起,此后所见之人,皆是白纸,甚至干脆就是一人所化,所见之景,皆是传说中的一叶障目。
天地茫茫,身在其中,仿佛一个好酒之人,喝了个半醉醺醺,既没醉死拉倒,也不算真正清醒,然后好像有人在旁,笑问你喝醉了吗,能不能再喝……如何不教人怅然若失。
这种事情,师兄崔瀺做得出来,何况浩然三锦绣的大骊国师,也确实做得到。
崔瀺和崔东山,最擅长的事情,就是收放心念一事,心念一散化作千万,心念一收就聊聊几个,陈平安怕身边所有人,突然某一刻就凝为一人,变成一位双鬓雪白的青衫儒士,都认了师兄,打又打不过,骂也不敢骂,腹诽几句还要被看穿,意不意外,烦不烦人?
有修士大笑一声,猛然提竿,成功钓起了一条醴水之鱼,说是鱼,其实是红色大鳖模样,水盆大小,四眼六脚,有明珠缀足上。那人剥下六粒珠子,再将醴水之鱼随手丢回海中。很快就有一位身穿湘水裙的渡船女修,去购买珠子,修士一颗小暑钱到手,笑逐颜开,与一旁好友击掌,好友说开门大吉,这趟去桐叶洲,肯定会有意外之喜。
陈平安一无所获,全然无所谓就是了。运道太好,反而心虚几分。
又有人钓起了一条岁月更久的醴鱼,这次彩衣渡船女修,干脆与那人买下了整条鱼,花了三颗小暑钱。
陈平安转头望去,是那渡船管事站在了身后不远处,高冠玄衣,极有古风。
那管事自我介绍道:“黄麟,乌孙栏次席供奉。”
陈平安疑惑道:“金甲洲宗门乌孙栏?什么时候有男子供奉了?”
乌孙栏出产的十数种仙家彩笺信纸,在中土神洲仙府和世族豪阀当中,久负盛名,财源滚滚。尤其是春树笺和团花笺,早年连倒悬山都有卖。
与那“龙女仙衣湘水裙,掌上骊珠弄明月”差不多,一件东西,只要能够成为女子仙师、豪门闺秀的心头好,就不怕挣不着钱。而男子,再将一个钱看得磨盘大,大抵也会为心仪女子一掷千金的。自家落魄山上,好像就比较缺少这类玲珑可爱的物件。
黄麟说道:“死人太多。”
陈平安愣了一下,转身抱拳。
黄麟突然笑道:“一个敢带着九个孩子出海远游的练气士,再怕死也有数,先前阻拦道友登船,多有得罪,职责所在,还望海涵。回头我自掏腰包,让人送几壶酒水给道友,当是赔罪了。”
陈平安点头道:“黄道友好风度。”
黄麟一笑置之,告辞离去。
到了时辰,陈平安归还了鱼竿,返回屋内,继续走桩。
半个月后,渡船各处喧哗一片,陈平安推开窗户,发现是遇到了一处海市蜃楼。
似有一头大蜃在海底,吐气结成了一大片连绵仙家宫阙,一一矗立云海中,高低不一,金光粼粼,恍若一处远古仙境,处处神仙宅。在一条条串联仙家宫阙阁楼的云间道路上,车马冠盖,川流不息,男女皆古貌,驾车之人,多是身材魁梧的披甲金人,更有其中一座最为巍峨的宫殿,上边有数十黄鹤盘旋不去。
陈平安没来由感慨一句,人言神物老愈灵。
寻常的海市蜃楼,多是畅通无阻的幻境,只是这一处海市,显然并非如此,灵气流转,假象近乎真相,彩衣渡船似乎遇到过这座海市蜃楼,毫不犹豫就选择绕道而行,不曾想绕行百余里之后,海市蜃楼景象始终拦阻去路,有那地仙修士不知轻重利害,想要去一探究竟,被管事黄麟劝阻下来,说这头垂死大蜃,隐藏极深,连那仙人葱蒨追寻数月之久,都始终寻觅不见踪迹,再者这头妖物,如今处于“道散”境地,类似一位玉璞境修士的魂飞魄散,已经压抑不住自身的道气外泻,深陷海市其中,寻常破障符根本无用处,而且那头大妖今天如此作为,极有可能是凶性毕露,要在大道消亡之前,选择与渡船拼个鱼死网破。
渡船外壁彩绘女子一一现身,青竹剑阵更是开启,飞剑如雨,破开那些大蜃吞吐显化的云雾瘴气,宛如一艘袖珍剑舟。
渡船前方,凭空出现一座云气苍茫的宫阙,还悬了一挂白虹。
这让那黄麟神色剧变,世俗人间的白虹,兴许谈不上如何怪异,但是此地白虹,兵气也。
那头大蜃当真要不再隐藏行踪,终于暴起杀人了。
只是不知自家这条渡船,能否支撑到仙人葱蒨的驰援解围。
陈平安微微皱眉,按照圣贤的解字之法,虹字,作两头蛟龙解,故而以虫字旁。
陈平安凝神望去,那条白虹果真有正副两道,分出了虹霓雌雄。古人将虹霓视为天地之淫气,就像那远古月宫蟾蜍,是月魄之精光之属。
黄麟站在船头,现出了一尊身高百丈的儒衫法相,黄麟真身则以手指作刀,割破手心,以本命鲜血作为符箓的丹书材质,当黄麟在手掌写字之时,法相高居一手,掌心处便显化出一张金色符箓,黄麟一边静心凝气书写文字符,一边朗声道:“仙官敕六丁,檄水臣蛟蜃。”
百丈法相手心处,言出法随的十个符箓大字,金光流淌,映彻四方,云雾瘴气如被大日照耀,方圆数里之地,瞬间似积雪消融一大片。
黄麟再割破手心,沉声道:“远持天子命,水物当自囚!”
法相手掌处,环有层层日晕,金光蓦然绽放,落下了一场滂沱大雨,更似一大锅滚烫沸水洒落风雪中。
在海市蜃楼当中,一座坊市轰然倒塌,一个偷偷潜伏其下的庞然身影,一闪而逝。
一位跨洲远游的乘客,竟是位深藏不露的金丹瓶颈剑修,大笑道:“为黄道友助阵斩妖!”
只是这位剑修的练剑路数,颇为古怪,竟是在一处观景台上,脚踩罡步,双手掐剑诀,这才轻轻一呼气,口吐一枚莹莹光彩的剑丸,去势极快,离开渡船百丈之后,原本长不过三寸的剑丸,蓦然变为一把铭刻有仙家墨箓的漆黑巨剑,而那金丹剑修,依旧步罡踏斗不停,最终脚下踩出一道北斗符阵,更有一条青鱼浮水而出,剑修一脚踩在那尾青鱼背脊上,剑诀落定收官时,念念有词,“山人跨鱼天上来,识者珍重愚者猜。手中电击倚天剑,直斩长鲸海水开。”
那把去往宫阙与白虹的本命飞剑,剑光流彩,拖曳出一尊身披金甲的神将,手持墨色巨剑,电光交织,一神灵一飞剑,直斩而去,试图将那白虹连同蜃楼一并斩开。
一击过后,声响作雷鸣,风卷云涌,气机激荡,连渡船都轰然震动,晃荡不已。
金丹剑修吐出一口血水,伸手扶住栏杆,赶紧以心神收取飞剑,不曾想一股遮天蔽日的瘴气疯狂涌出,将那本命飞剑一裹,竟是天地隔绝一般,断开了剑修与本命物的牵连,剑修脸色惨白无色,心神震颤不已。黄麟立即施展神通,帮着剑修寻觅那把消失无踪的飞剑。
陈平安早已轻轻加重脚上力道,使得相邻两座屋子都安稳如常,不受那道气机殃及。
只不过与渡船其他修士不同,陈平安的视线没有去寻觅那个障眼法的庞然身形,而是直接盯住了海市东南一角的天幕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