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笑着抱拳还礼道:“陈公子。”
陈平安说道:“喊我名字就可以了。”
两人并肩走在巷子里,陈平安身边这位,正是九娘,她当初先是跟随荀渊离开大泉王朝,去了玉圭宗,在那边修行数年,之后跟随大天师赵天籁离开桐叶洲,她就在龙虎山天师府后山潜心修道。
她与十尾天狐炼真,属于同源不同脉,只不过天然相亲,这些年朝夕相处,情同姐妹。
天狐炼真,大道已然高远,极为超脱,山中久居,仙气缥缈,早已不是寻常精怪可以媲美,偏喜欢听九娘讲那些充满市井气息的江湖故事,就连狐儿镇那些衙门捕快与鬼物邪祟的斗智斗勇,炼真也能听得津津有味。
九娘转过头,伸出手指,揭开幂篱一角,笑眯眯道:“都快要认不出陈公子了。”
当年在大泉边陲客栈,双方初次相逢,陈平安还是少年。
一身白袍,腰悬一枚朱红酒葫芦,身边带着个古灵精怪的黑炭小姑娘,还有几个气象各异的扈从。
曾经的少年郎,如今却已经是一个身材修长的青衫男子,是当之无愧的山上剑仙了。
陈平安笑道:“姚掌柜风姿依旧,很是怀念客栈五年酿的青梅酒,再有一只烤全羊,实在是山上没有、山下少有的风味。”
九娘松开手指,放下幂篱一角,“喊什么姚掌柜,生分,公子喊我九娘就行了。”
陈平安笑着点头。
这辈子第一次听说“人生路窄酒杯宽”,就是这位九娘在酒桌上的言语。
九娘笑问道:“那个魏海量,如今没跟在公子身边当扈从了?”
那个姓魏的武夫,自称海量,结果那男子一碗酒下肚,就成了一滩烂泥,趴在桌上鼾声如雷。
实在让人印象深刻。
陈平安摇摇头,“都有自己的人生。”
九娘叹了口气:“理是这么个理儿。”
陈平安心声说道:“听说钟魁如今还在西方佛国,错过了这场议事。”
九娘跟他陈平安没什么好叙旧的,一场萍水相逢,虽说双方关系不差,可还不至于让九娘赶来找他。
话没问,可她来了,本身就是在问话。
九娘却说道:“提他做什么,混得不人不鬼的,喜欢自讨苦吃。”
陈平安就说道:“钟魁当年胆子小,可能是因为他猜到了后来的处境,由不得他胆子大。”
九娘白了一眼:“他的胆子还小?”
她随即笑了起来,“胆大胆小,跟我没什么关系,他就只是个账房先生,聚散都随缘。”
陈平安就不再多说什么。
与九娘闲聊几句大泉王朝的近况后,双方就分道扬镳。
钟魁跟这位身份特殊的九娘,就像是一笔姻缘簿上的糊涂账。
这位九娘,或者说浣纱夫人,对那担任账房先生的钟魁,最大的生气,甚至不会是钟魁隐藏书院君子的身份,在那边监视客栈,盯着她这位浣纱夫人的一举一动。而是钟魁的胆子太小,他所有看似胆大包天的胡言乱语,其实都是胆小。
我未必答应你钟魁,但是你钟魁既然喜欢我,却连喜欢二字都不敢说,算怎么回事?
可能她希望的,是钟魁这个账房先生,规规矩矩的,站在她面前,诚诚恳恳说那喜欢二字。
女子不是真的全然不讲道理,只是往往男子所讲的道理,与她们想要听的道理,往往不在一条脉络上。
女子的道理,其实更多在心情。如果男子连她为何不讲理,都整不明白,那就没辙了,自然只会说多错多。
陈平安一直觉得自己对于男女情爱一事,只是开窍晚了些,其实真能算个天赋异禀,懂得不少。
同门师兄,只说这件事,就算加在一起,都不如自己。
这种话,当着左师兄和君倩师兄的面,他都敢说。
当然前提是先生在一旁。
陈平安独自走在巷弄中,没来由想起一事,先前与郑居中一起游历问津渡。
其实这位白帝城城主,一路上只说了三句话,陈平安就只是听着。
斐然和周清高。无疑是这次两座天下的对峙,是那蛮荒天下最露脸的两个。
郑居中对此只点评一句,“斐然很聪明,大道可期,周清高的下场,可能会比较可怜,所以复盘一事,有机会的话,你不如满足他。”
另外一句,更有深意,“人生如梦,灵犀一动,不觉惊跃,如魇得醒。”
剩下最后一句,是当之无愧的前辈言语,“喊你一声陈先生,再出门见你,理由很简单,我今天所见之人,不是今天之年轻隐官,而是未来山巅之陈先生。”
接下来,陈平安打算去问拳一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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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条夜航船上,灵犀城内,头生鹿角的俊美少年,跟着女主人,主动去见了来此做客的宁姚一行人,说欢迎他们在此逗留。
先前陈平安,就没这待遇了,路过灵犀城的时候,双方差点大打出手。
下榻在灵犀城一处仙家府邸,夜幕中,宁姚带着裴钱,小米粒和白发童子,一起坐在屋顶赏月。
游历途中,宁姚每过一城,就会劈出一剑,打破渡船禁制。
夜航船这边也没有任何阻拦的意思。
此刻宁姚笑问道:“小米粒,会不会因为多出个我,你们在北俱芦洲,就要少去很多个地方啊?”
小米粒用心想了想,摇头道:“不会不会。”
得过过脑子,显得深思熟虑,可不能随便脱口而出,那就太没诚意嘞。
裴钱坐在一旁,有些提心吊胆。实在是担心这个小米粒,说话八面漏风。
小米粒一个眼神斜视裴钱,然后身体后仰,偷偷伸手绕后,竖起大拇指,与裴钱邀功,顺便表扬自己。
她又不是个小傻子。
先前在条目城客栈那边,有些个小纰漏,其实都是她故意装傻的障眼法哩。
小米粒犹豫了很久,还是小心翼翼问道:“山主夫人,你是在担心好人山主会喜欢其她人吗?”
宁姚笑着没说话。
小米粒双手抱住膝盖,轻声道:“没有的哦,当年我站在他背后的那只大箩筐里,陪着好人山主一起闯荡江湖,走了好远的路,他每次遇到了好看的姑娘,都不搭理的。好人山主,可喜欢宁姐姐啦,每天都会想的。”
宁姚说道:“其实从没有担心过,只是不这样的话,我好像经常聊着聊着,就不知道自己要说什么了。”
宁姚停顿片刻,“其实担心,还是有的。”
怎么会半点没有呢,是有一点的。
陈平安如果要想要去一个地方,就一定会走到那里去,绕再远的路,都不会改变主意。
可如果他想要离开一个地方了,就一定不会回头。
小米粒好奇道:“山主夫人,听好人山主说,你们俩,是传说中的一见钟情唉。”
宁姚哭笑不得,没有搭理这茬,什么一见钟情,没有的事,对小米粒说道:“喊我宁姐姐好了。”
裴钱故意喝酒呛到了,咳嗽几声。
小米粒立即心领神会,说错话了?于是立即补救道:“晓得了,那就是好人山主对宁姐姐一见钟情,那会儿,宁姐姐还在犹豫要不要喜欢好人山主,是吧?”
宁姚想了想,摇头笑道:“别听他胡扯,当年在泥瓶巷刚见面那会儿,我不喜欢他,他也没喜欢我。”
小米粒立即双臂环胸,转过身看着宁姚,认认真真说道:“不的嘞,好人山主说那会儿,他只是不晓得自己已经喜欢你了。”
宁姚气笑道:“道理都给他说了去。”
不过第一次听到这个,她到底是开心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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白衣少年和青衫书生模样的两个家伙,大摇大摆返回了正阳山的那处白鹭渡的仙家客栈。
田婉的真身竟然依旧躲在正阳山,不过她被这两个脑子有病的家伙,硬生生给逼得不得不主动现身白鹭渡。
因为她先前分身远遁的手段,不但被两人看破,还给对方拘押了所有魂魄,如果只是被抓住魂或魄,田婉是做好了最坏的打算,舍了不要便是,她自有手段弥补大道,但是魂魄皆有,就由不得她了。
姜尚真笑眯眯与那一袭粉绿衣裳的田婉姐姐说道:“水上月如天样远,眼前花似镜中看,翡翠衣裳白玉人,见时容易近时难。”
剑气长城那边,“一个”身影笔直坠地。
被强行飞升远游别座天下的大修士冯雪涛,一阵头晕目眩,好不容易稳住身形,举目远眺,竟是蛮荒天下了。
至于某个狗日的,双脚就站在这位飞升境的肩膀上,双手捋过头发,感叹道:“登高望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