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百五十章 将来之事

剑来 烽火戏诸侯 8092 字 3个月前

之前一轮明月搬徙到青冥天下,在那天上,王原箓遥遥见过这位老前辈一面,架子很大,道法很高,就站在白玉京道老二身边。

听孙观主说过,是那落宝滩碧霄洞洞主,活了一万再加大几千年的漫长岁月,喜欢跟道祖掰手腕。将来与这位前辈见了面,二话不说多磕几个头,肯定没错。

老观主神色淡然道:“随便逛逛。”

王原箓点点头,说道:“随便就好。”

好像对方道法越高,年轻道士越不怯场。

老观主问道:“看到了什么,如此伤感?”

王原箓答道:“天上如龙者,庞然身躯悄然坠地,尸体上布满了蚊蝇蛆虫,挥之不去。”

“时日一久,也可能会开满花草。”

“所以伤感。”

“怎么说?”

“草长花开,漫山遍野,后来都没了。当然可以再等下一次,可如果我们就是那些花草呢。”

老观主听闻此说,流露出一抹赞许神色,微笑道:“你不修道谁修道。”

王原箓继续捧着碗,问道:“是不是要天下大乱了?”

老观主反问道:“这种将来之事,跟你有关系吗?”

王原箓点点头,“暂时没有。”

低头扒饭,吃掉最后一口米饭,细嚼慢咽,年轻道士顺便一起嚼着“将”与“来”二字。

老观主抚须而笑,“造命在天,立命在我。”

————

青神王朝的京畿之地,一处皇家宫苑,名为长柞宫,有一座明黄云纹琉璃瓦的三梧观,是一国道观之首。

今天雅相姚清和国师白藕,在此款待两位贵客,是一双年龄悬殊的道侣,大潮宗宗主徐隽,两京山的开山祖师朝歌。

姚清带着那双道侣逛过了三梧观,来到一间清雅屋舍内,白藕亲自煮茶待客。

道观如此命名,源于道观前有开国皇帝亲手种植的三株梧桐树,分别名为椅桐、梧桐、荆桐。

一日之计种蕉,一岁之计种竹,十年种柳百年种松。作千年万年之计,栽种梧桐。

青神刘氏,国祚绵延,冠绝并州。

而那三棵梧桐树,也都早已炼形成功,担任皇家供奉。

此地也是青神王朝先帝的驾崩与托孤之地。

而雅相姚清,当然还是毫无悬念的顾命大臣之首。

在青冥天下,并没有浩然天下那种皇帝君主不可修行的规矩。

所以天下十四州,经常有那皇帝,既是开国之主,也是亡国-之君。

在浩然天下,称帝在位一甲子,都算是极为罕见的长寿天子了。但是在这边,坐龙椅不超过一甲子光阴的,都属于短命皇帝。

并州山上,有个无据可查的小道消息,传闻先帝临终前,与雅相姚清有过一场推心置腹的对话。

先帝曾言,“主少国疑,非社稷之福,君可自取。”

姚清答以一句,“我若有面南之力,足可辅佐少主成为明君。”

至于这场君臣面对面的私下对话,是怎么流传开来的,孙观主对此言之凿凿,肯定是咱们陆老三当那梁上君子,偷听了对话,管不住嘴。

道号“复戡”的女冠,从白藕手中接过茶盏,笑问道:“你怎么想到要跟那个怪物问拳了?”

她也无所谓会不会犯忌讳,是否会往白藕的伤口上撒盐。

白藕姿容极其出彩,妩媚天成。

她腰别一支极有来头的短戟,名为“铁室”。

与那浩然天下大端王朝的裴杯,俱是女子宗师,皆是一国国师。

差不多每隔十年,白藕就要与共同登评的武道十人之一,问拳一场。

先后四场问拳,白藕全胜,死了三个,唯一活下来的,也跌境了。

所以甲子一评的天下十宗师,一下子就少掉四个,武评随之沦为笑谈和摆设。

白藕虽是女子,却在青冥天下武学之巅,呈现出一种卓然挺立的无敌雄姿。

一支短戟,锋芒无匹,横扫天下。

只不过白藕这次选择与闰月峰辛苦问拳,在外界看来,绝不是什么明智之举。

毕竟是一个连道祖都极为欣赏的纯粹武夫。

白藕面有苦色,摇摇头,不太愿意说这档子事。

都未能登上闰月峰之巅,只是走到半山腰,就挨了一拳。

“是我提议白藕去闰月峰那边,试试看自己的真正斤两。”

姚清笑着说道:“之前林江仙两次出手,太有分寸,容易让白藕误会,自视太高。”

白藕与闰月峰辛苦,双方都是武夫止境的神到一层,一个天下第二,一个第三。

姚清笑道:“差距不小,依旧没能试出辛苦的武学深浅。”

白藕对这位亦师亦父的雅相,可谓言听计从。

朝歌说道:“这个米贼王原箓,神识敏锐都快赶上飞升境了,青神王朝就没打算招徕一番?”

姚清笑道:“这家伙就是个惹祸精,越是躲麻烦,麻烦越是登门找他,我们青神王朝消受不起。”

白藕却知道一桩密事,在王原箓尚未发迹之前,首辅大人就曾数次带着自己一起去往五陵郡,见这个年轻人,却不传授任何道法,好像就只是闲聊。

朝歌试探性问道:“那就让王原箓去两京山,我可以保证他未来可以担任山主,如何?”

姚清摇头道:“他与两京山,都没有这个命。”

白藕一直在观察那个徐隽,奇了怪哉,这个年轻鬼修,怎么看都不出奇啊。

怎么就能够拥有那么多的机缘?

昔年是死对头的大潮宗和两京山。如今不分上下,两宗并肩。

反正宗主都是徐隽。

两京山那边一开始不是没有异议,可朝歌是开山鼻祖,她都没意见,徒子徒孙们又能如何?

再加上后来那场被誉为前无古人后无来者的山上婚宴,喝喜酒的道贺客人当中,光是青冥天下前十,就来了四个。

余斗,陆沉,吾洲,孙怀中。

如果再加上当时某个没有显露身份的纯粹武夫,因为他只肯坐在角落桌上,此人亦是徐隽的忘年交好友,那就是五个了。

正是天下武学第一人,林江仙。

况且徐隽的修行之路,实在太过传奇色彩,传闻白玉京三掌教陆沉,传授过徐隽几张符箓,玄都观孙怀中,教过年轻鬼修一门亲传剑术,甚至就连浩然天下的文庙亚圣,都为徐隽指点过学问,再加上那位天下炼丹第一人,以及林江仙的拳法,以至于外界都在猜测,这个徐隽,是不是道祖真正的关门弟子?

就像一张考卷,就算提前知道答案了,你徐隽好歹也要落笔写字啊,从沦为鬼物开始算起,在短短二十几年内,徐隽要见这么多的大人物,忙得过来吗?

朝歌说道:“资美,此次拜访,需要麻烦雅相一件事。”

姚清微笑道:“前辈请说。”

雅相姚清,字资美。按照山上的道龄来算,朝歌是当之无愧的前辈,岁数要比姚清足足大上千余年。

朝歌正色说道:“需要请你出山一趟,帮忙护道。”

姚清直截了当说道:“地点?”

朝歌说道:“就在两京山。”

姚清问道:“具体的时辰?”

朝歌如释重负,“暂时未定,等我密信。”

姚清笑道:“在此预祝徐宗主、复戡道友遂愿。”

徐隽站起身,后退三步,毕恭毕敬行稽首礼,沉声道:“晚辈在此谢过姚先生。”

原本没打算如此客气的朝歌,只得夫唱妇随,起身与姚清道谢一句。

那位道号“太阴”的十四境女修吾洲,与朝歌关系极好,当初参加完那场婚宴,临行之前,吾洲赠送给徐隽一道炼物仙诀,再额外传授了一门早已失传的鬼修术法。

夫君徐隽是鬼修。

而未来数座天下,崭新十四境大修士中,不出意外,必然会有一位鬼仙,能够占据一席之地。

所以徐隽不但要争,而且必须要动作快,抓紧跻身飞升境,才能够占据先机。

其实有句“已经很好了”口头禅的徐隽,根本没有这个想法,但是在这件事上,道侣朝歌极为坚持,那就只能是妇唱夫随了。

既然万事俱备,只欠一场闭关了。

在徐隽和朝歌告辞离去后,白藕与姚清站在屋檐下,她轻声问道:“那个王原箓,当真不去管?”

姚清笑道:“美玉不雕琢。”

白藕犹豫了一下,还是忍不住问出心中那个疑惑,“看样子戚鼓马上就能破境,这份武运馈赠,我们难道要拒之门外?根据谍报显示,鱼符王朝那边,朱璇都亲自出马了。”

戚鼓并不是一个城府深重的纯粹武夫,恰恰相反,略显莽撞,是个喜欢直来直往的,爱憎分明,如果家乡这边稍微示好一番,是不难将他留在青神王朝的。

其实当年京城内的那场风波,白藕就与首辅大人持有不同意见。

在她看来,大可以趁机招徕王原箓和戚鼓,这两人不至于与朝廷闹得那么僵。

正是在那场险象环生的逃亡途中,王原箓和戚鼓,当年各自破境,一个跻身了元婴境,一个跻身了远游境。

姚清说道:“落叶总会归根。”

白藕无奈道:“毕竟是落叶啊。”

姚清笑道:“拭目以待。”

在那双名动天下的道侣离开青梧观没多久,便有一位男子,缓缓走来,竟然是一位在青冥天下极为罕见的僧人。

光头,赤脚,身着紫衣袈裟。

这位中年僧人,丰颊高鼻,状貌古野。

白藕只知道这个行脚僧,俗名姜休,字道隐,法号“丹青”。

至于面容,想必对方施展了障眼法,白藕眼中所见,肯定并非真相。

如今僧人就在京畿之地的瓦棺寺挂单,已经将近十年了。

无论是本名姜休,还是那“丹青”法号,在青冥天下没有任何名气,但是雅相姚清却对其极为礼重。

白藕是纯粹武夫,看不出对方的道行深浅,要说论禅说佛法,她更是一窍不通。

青冥天下十四州,对佛门寺庙和儒家书院的管束,极其严格。

尤其是僧人,想要外出云游,获得通关文牒,需要与朝廷层层报备,而且十有八九都会驳回,哪怕获得批准,具体行程,也需要与白玉京报备录档。

许多王朝,干脆就直接明令禁止任何僧人入境。甚至有两个州,直接禁绝寺庙,不许僧人传法。

并州算是相对比较宽松的,但是大如青神王朝,也只有十六座寺庙。

不过首辅大人力排众议,朝廷近些年开始着手筹建两座崭新寺庙。

在青冥天下,僧人想要建立寺庙,可能比浩然天下那边建立宗门还要难。

此事需要白玉京那边许可,为此青神王朝耗费了不少功德,听说就连那个被别州讥笑为“点头皇帝”的陛下,都难得与首辅大人询问缘由。

紫衣僧人双手合十,轻声道:“小僧来此与姚先生道个别。”

姚清笑着点头,“大和尚离开之前,记得按照约定,为瓦棺寺留下那组罗汉壁画。”

一座寺庙,可不是所有僧人都可以被称为和尚的,唯有住持、首座在内的得道高僧,才当得起这个敬称,屈指可数。

白藕微微心动,她猜出对方的身份了。

记得青冥天下有一位极其神秘的高僧,丹青妙绝,容貌、身份变幻不定,自命不凡,自称“我心即佛”,又扬言“祖师西来本无意”。

此僧尤其擅长绘画罗汉像,每有真迹现世,就是一场哄抢,莫说是那些寺庙,便是天下各州帝王敕建的道家宫观,都愿意供养真本,更有传闻,每逢旱涝天灾、邪魔作祟,根本不用当地道官设坛作法,只需取出罗汉像,无论是祈雨,还是荡秽,无不灵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