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莽突然有点心慌,忙挣了下手腕,退步拉开身距,目光仍旧望向远处的凉棚,尽管没说什么,可猜忌的神色却在眼中毕露无疑。
江连横怔在原地,似乎有些错愕,又有些玩味,茫茫然左顾右盼,像是要寻出其中的缘由。
赵国砚见状,忙凑过来低声耳语几句。
江连横仔细听罢,点点头,大概懂了,旋即俯身赔笑:
“莽哥,我知道你这趟下山,可能有点顾虑,不过你放心,国砚可是江某的左膀右臂,他的话就是我的话,既然有所承诺,自然绝不悔改。何况不打不相识,大家以后就是朋友了,还谈什么报复?酒席已经备好,还请莽哥给老弟个面子。”
话到此处,忽然顿了顿,继而疏眉一挑,接着问:“难不成……非要让我拿全家老小的性命起誓,莽哥才能信我?”
言毕,全场鸦雀无声,气氛顿时有点僵硬。
众人听得嘬牙咧嘴,江连横仅用三言两语,就把难题推给了老莽。
跑江湖的,就怕怯场。
江家已经把话说到这份儿上了,再磨蹭下去,未免显得太怂,畏首畏尾,最后到底是丢了大家的脸面。
可是,老莽依然犹疑不定。
见此情形,几个光膀子的壮汉不禁面面相觑,都觉得脸上无光,悔不该当初跟错了人。
何况,众人紧赶了两天山路,好不容易又见了人家,就盼着能赶紧吃顿饱饭,喝个痛快。烈酒穿肠,不求回味,只求劲儿大,末了倒头就睡,不这样,不足以慰劳身心。
如今说进不进,说退不退,是何道理?
渐渐地,难免有些耐不住性子。
很快,就连老莽那二三十个心腹,也都咽了咽口水,小声嘀咕道:“总司令,咱还这么多人呢!”
江连横一听,立马顺势提议:“对对对,要不大家一块儿去,这样的话,莽哥总该放心了吧?”
说着,忽然举起三根手指,紧着赌咒发愿,却道:“怎么,莽哥还不放心?那好,我江连横对天发誓——”
“不用了!”
话没说完,老莽终于开了腔,抬抬手道:“虚头巴脑的,整这些也没用,江老板前面带路吧!”
江连横应声一笑,当即侧身相让:“莽哥,请!”
众人喜形于色,当即迈开脚步,朝不远处的凉棚走去。
…………
日落西山,天色霎时黑了。
联庄会门前二十米开外,三顶凉棚早已搭好,脏兮兮的粗布棚下,各摆了十张圆桌。
北边单开一排土灶,专做流水大席的伙夫并肩而立,端盘子的小厮蓄势待发,只等一声“走菜”。
凉棚正前方,是刚搭好的临时戏台,乡下没有大蔓儿,只好就近找了个草台班子,唱的蹦蹦,上不了台面,贵在接地气。
四方各处,沈家的仆从正忙着点灯笼。
火烧云刚刚退去,点点红芒又重新照亮了沈家店。
老莽率众走进凉棚,却不落座,兀自站在场中,四下寻望几眼。
这时,前两排的凉棚都还空着,唯独末排凉棚下的圆桌坐满了人,走近一看,正是老莽先前派来砸窑的胡匪。
可仔细再看,又觉得不对。人数少了,就算一张圆桌十个人,眼下也才堪堪过百,当初下山的可不止这些。
平白少了大几十人,老莽心里便又犯起了嘀咕。
不过,讲老实话,这种情况倒也不算离奇。
众弟兄在山上苦了一个多月,早就想散了,当初派他们下山,本就没奢望他们能全都回去。
可即便如此,老莽仍旧执意上前,匆匆经过几张圆桌,脚下不停,似乎是在找人,却终于一无所获。
众弟兄端坐其中,自知有负重托,都挺臊得慌,于是眼神飘忽,目光闪躲,东瞅瞅,西看看,愣充局外人。
老莽也不管他们,毕竟降都降了,这时候再去问责,纯属自讨没趣。
晃悠两圈儿,终于停下来,只问了一句:“老宋也跑了?”
众人互相看了看,见没人答话,便都闷声点了点头。
江连横有点好奇,就凑过来问:“莽哥,谁是老宋?”
老莽不言语,军师野老道搭话说:“咱仨是把兄弟,打从开山立柜那天,就在一起混了。总司令是大柜,我是翻垛儿,老宋是炮头!桃园三结义,本来还想着能有一番作为呢!”
江连横点点头,忽然唏嘘感慨:“唉,世风日下,人心不古,知人知面不知心呐!”
老莽回过身,眯起两只眼睛,问:“江老板真没见过老宋?”
“莽哥,我连他长啥模样都不知道。”
“腿儿挺短,说话挺冲。”
江连横想了想,摇摇头说:“没印象,当时他们过来砸窑的时候,我正在碉楼里待着,两边一响,我才出来劝和,黑灯瞎火的,我哪能看得清楚,总之最后没打起来,我出门时看见的,就只有这些兄弟了。”
野老道撇撇嘴,突然怪声怪气地说:“江老板,你也是个有头有脸的人物,说话可得靠谱,大伙儿都看着呢!”
“军师,你这话是什么意思?”江连横问,“难不成,你怀疑是我插了老宋?”
野老道冷哼一声:“那谁知道了?”
江连横追问:“国砚和腿子刚下山,我哪来的人手?”
野老道不说话,目光却又瞥向联庄会围墙上的武装队员。
江连横笑了笑,说:“怎么,你还指望沈家店的联庄会能给我卖命?好,就算是我插了老宋,你想咋办?为了给他报仇,你们打算继续跟官府作对,永远猫在那穷山沟里等死?”
话音刚落,二麻等人忙说:“诶,江老板,他是他,我是我,老宋死不死的,跟咱可没关系,我这人想得开,该翻篇儿翻篇儿,都过去了,大家还得往前看不是?”
众人纷纷点头,不愿再做徒劳。
野老道见状,心灰意冷,便又忙着把话往回收,磕磕巴巴地说:“那倒也不至于……凡事还得以大局为重。”
“既然如此,我还有什么必要跟你扯谎?”江连横摊开双手,“再者说,这里大部分都是你们的人,你还怕什么?”
这倒是句实在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