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700章 区区亡魂,还想登仙封神,活人可能乐意?

只是——

兰若亭看着太夫人,颇为心虚。

琉璃海上恩人相遇的事,不敢和眼前的老夫人道出。

怕是望夫石般的真情错付。

这世上,又多了一个伤心的人儿。

之后,又有陆陆续续的人来楚月面前禀报事务。

楚月就着汤,从容解决,只待后半晚的守夜。

“小楚。”

太夫人慈和如往的喊了声。

楚月拿着瓷勺的动作一顿。

叶无邪放在膝上的手蜷起,轻轻地抓住了上好的衣料。

“可有祖父的消息了?”

太夫人手执茶盖拂去了紫砂盏上的沫子,漫不经心地问。

兰若亭登时浑身警惕,唇齿喉间的汤都不觉鲜味了。

他的内心极为复杂,既对有救命之恩的恩人心怀感激,又不想眼前的老夫人受到伤害。

可想而知,对于一个女子来说,还有什么比这更致命的吗?

更何况上了年纪的人,合该安享晚年,受这等刺激,搞不好就要一命呜呼的。

“嗯。”

楚月轻吸了口气,把从兰若亭嘴里所得的消息,尽是一五一十道出。

“原是如此。”

太夫人点点头,喝了口浓香滚烫的茶。

“若亭。”

兰若亭立即捧着汤碗站了起来,浑身紧绷着,如签下生死状即将上战场的无悔将士般。

“你既相遇,便是与叶府有缘。”

“老身问你,他和那女子,是否举止亲密?”

兰若亭不敢回答,而是下意识地看向了楚月,似想求救。

“你如实回答即可。”太夫人道。

楚月点点头。

兰若亭一鼓作气道:“举止亲密,好似医侣,听其谈话,似还育有一子,但我当时意识朦胧,痛楚缠身,不敢确凿。”

他着急不已地往前走了一步,手都往前抬了抬,随时去扶老夫人,生怕老夫人受不了这灭顶的打击晕厥过去,若有个什么三长两短他兰若亭便是徒增罪孽,有损阴德。

别提老夫人如此良善慈祥,他多希望能够一世无忧。

“母亲。”叶天帝犹豫着开口。

屋内的温馨荡然无存。

流动的汤香证明了适才的美好。

“老夫人。”

兰若亭急道:“恩人特征或许相像,但并非就是同一人,老夫人莫要往心里去。”

“罢了,活着就好,他兴许有的苦衷。”

太夫人长叹一口气,摇头笑道:“出息了,原以为生死未卜的大凶之兆,没想到出现在万道了。”她几乎能够断定,那就是自己的丈夫。

眼底悲色清凉尽收。

“几十载浮云苍狗,无穷变化,道不清说不尽,人心算不透,何必个个如临大敌,又满怀担忧,莫不成我这一把年纪的糟老婆子,还是在乎那小情小爱的人?岁月如梭,改变太多,无需斤斤计较去画地为牢,作困兽之斗,放过自己,才得永生。不管如何,血缘亲情不可变化,切莫狭隘多想,因而憎恨上了他。况且尚不知全貌缘由,不晓其苦衷,且不说帝域叶宫美妾如云,左右不过多添一位罢了。”

发髻梳得一丝不苟的老夫人,始终雍容端庄,华贵的鎏金拐杖立在身侧,即便垂垂老矣,苍苍白发,金丝楠木罗汉椅上的她,始终挺直脊背,虽不能如劲松那般板正,却是神采奕奕,如一方泰山巍峨稳固,全然不见半点伤春悲秋的哀,亦无对丈夫的思念,理智到让在座的诸君缄默无声。

兰若亭讶异地看向了太夫人,随后正儿八经行了个天山府的礼。

“祖母说得对,暂不知全貌,未见其人,难勘其局,不必过多执拗。”

楚月笑吟吟道:“祖母安心。”

太夫人又看向了叶无邪。

叶无邪点了点头。

太夫人这才算真正的安心。

她这孙子孙女,都是固执之人。

她只怕因这一时执拗,连祖父都不要了。

往后之路既想前途坦荡,扶摇万道,总归不能做出伤害祖父的事情来。

如若那位当真在万道的话,这么些年攒下的家底,若能在来日帮到楚月,也算是好的,她就怕楚月顾及自己,和祖父撕破了脸,反而坏了大事,那便得不偿失了。

太夫人在一时之间思忖了太多,为的都是大局荣辱和后辈之路。

至于她的个人喜乐,皆可抛诸脑后。

楚月显然清楚太夫人的忧虑谋划,这才笑着应下。

“喝汤喝汤。”

太夫人道:“远征大帅那里,也派人送去了一碗热乎的汤。”

慕临风适时地扯开了话锋。

“话说远征大帅的那位独子,不知抽了哪门子的风。”

“他怎么了?”慕惊云问。

“他啊——”

慕临风嘴角抽动,“适才游廊相见,他莫名其妙来问我,身为侯爷的小舅舅,怎么不去当剑星司的长老,是因为淡泊明志而不想当吗?”

楚月:“………”

慕临风不吐不快,继而连轰带炸说:“也不知受了什么刺激,好端端的人怎么说疯就疯了,更离谱的还在外面,死活不听人劝,偏要带个鼎炉去远征大帅的灵柩前,把一众将士吓得花容失色,堪称惨不忍睹,蓝老先生直捂着突突乱跳的心脏,险些就和远征大帅一道驾鹤西去了。都知道远征大帅和卫袖袖之间父子不和嘛,便以为这厮不等停灵,要直接用炉鼎把远征大帅给火烧灰烬,骨灰装坛了,那场面,好一通热闹,你们是没看见。”

楚月动了动唇,想要说话,却发现自己哑然无声。

人,怎么可以捅出这么大的篓子?

卫袖袖是疯了不成?

“他真要把远征大帅送进那鼎炉里去?”

萧离傻眼了。

世间之事太过荒诞让她应不接暇。

“不!”慕临风摇头:“谁能想到,他带着个鼎炉过来,是要锻剑。不是,有病啊他!!”

除了有病,慕临风实在想不出比这更适合卫袖袖的词话了。

四座喝汤的众人:“?”

楚月:“。”

“锻剑?”饶是慕惊云这等人,都不可遏制地扯动了两下眼皮。

慕临风义愤填膺道:“不顾众人阻拦,他偏要锻剑,还说这是远征打帅的生前遗愿,你们说灵柩前的将士谁会信,只当他卫袖袖疯了。更疯的还在后头嘞。”

“还有更疯的?”

柳霓裳实在是想不出,何为更疯了。

慕临风冷笑了一声。

“想不到吧。”

“鼎炉锻剑须得静心,有个等待的过程。”

“等待之时,这厮也不闲着。”

“他竟作起了画。”

“……”

“噗嗤!!”柳霓裳才喝了口茶润润嗓子,就直接喷了出来。

谁也想不通,卫袖袖为何要这么做。

知道些内情的楚月,冷汗讪讪,无语至极,还有几分哭笑不得。

旁人不知卫袖袖的理想夙愿,自当卫袖袖疯魔癔症,脑子不好,所行之事才会离经叛道,实则这厮是找到了人生信条,奈何父亲已逝,终是错过坐而谈心的机会,便在远征大帅入土为安前的停灵时,不顾他人死活的去一展抱负远志。

“他作了什么画?”太夫人兴味盎然地问。

慕临风黑着脸说:“鬼画符般,乱七八糟,全然看不出来是什么。”

说着,他把顺手拿走的画轴打开,置于众人面前。

顺走画轴回屋的慕临风,对着这画上五彩斑斓的黑,思来想去半晌,都想不出个所以然来,完全无法理解卫袖袖的所作所为,最起码他慕临风要是没了爹,可不会在灵柩前做出此等离谱之事来。

就坐在对面老神在在饮茶的慕山河,冷不丁打了个喷嚏。

慕临风心虚地瑟缩了下脖颈。

“此画,锋芒毕露,却是杂乱无章,不见其深意。”

兰若亭聚精会神观望,正儿八经道:“倒像是一个极具痛苦之人,倾注于笔,画出无法更改既定局面的崩溃。看来,父亲离世对他造成了极大的伤害。”

慕临风怔了一下,未曾想到这个角度,涌起些许内疚,嘲笑声也小了许多,弱弱而无力。

画轴展开凌空悬浮,楚月斟茶入杯,执杯往前,将一壶热茶洒在了画轴之上。

小舅舅心惊肉跳,原就愧疚不安,更怕毁了这有意义的画,脱口而出:“别……”

下一霎,言语堵在咽喉,眸光微凝,惊诧不止,只见其眼瞳所映的画轴,经过泼茶浸润过后,非但没有打湿的迹象,甚至还由上至下,焕然一新,呈现出了一幅截然不同的新画!!

那画霞色漫天,尽染黄昏余晖。

日照金山,寒酥雪纷纷。

溪涧小路,有鹿群环绕。

一家三口的背影,朝着斜阳的金山行去。

雾色薄薄一层,只观其影,依稀能够看出,身为父亲的男人身形魁梧,女子温柔似水,一人一手牵着中间的孩童。

若是盯得出神,竟能使观者听到朦胧的谈话笑声。

全神贯注可辨别出一句:吾儿袖袖,锻剑之才。

殿内再度鸦雀无声,一双双眼睛盯着画,震撼的程度不言而喻。

“临风。”慕老夫人的茶盏放在桌面,极具压迫威严。

慕临风嘴唇微动,羞愧自责地低下头。

“我会将画归还,说明顺手牵羊的行径,且与卫公子赔礼道歉。”

“日后不可再一叶障目的取笑人了。”

“母亲教训的是。”

慕临风妥善地收起画轴,月明星稀,冷风彻骨,他裹着画轴寻了卫袖袖。

灵柩鼎炉前的卫袖袖短剑结束,闻声一笑,勾着慕临风的肩膀说:“临风兄弟无妨,小事一桩,不必往心里去。”

卫袖袖的通透坦然,更让慕临风无边的愧疚。

“临风兄,今朝父亲灵柩前,我初次人前锻剑作画,既与临风兄弟有缘,而我在家中又是独子,没个兄弟帮衬,不知可否与临风兄弟,灵前结拜?”

“只要卫兄愿意,临风焉能说不!”

血鬼一族的事世人都是人前不谈,却也心知肚明。

和他这般人结拜为兄弟,意味着日后会祸连己身。

卫袖袖并不在乎血鬼人族来日会不会大难临头。

只思量着,若他是慕临风异姓兄弟的话,侯爷岂不是也要称他一声舅舅?

卫袖袖愈发想着,看慕临风的眼神就如山间野兽见到了滋滋冒油的大肥肉,都快要冒出绿油油的光来。

那侧殿内,兰若亭几经思忖,以侯爷之能,究竟有什么办法,让他回归到万道呢。

毕竟他是被放逐到琉璃海的囚徒。

侯爷自己连登天都难。

火烧元神之后,断骨重组多次,路又能走到多远呢。

正想着,兰若亭眼珠子一转,就看到端着个巨碗在角落里沉浸于喝汤的屠薇薇。

兰若亭承认,他从未见过如此大的碗。

屠薇薇的脸都快埋到里头去了,只看得到些许拂起的鬓发。

更准确来说,那像是一个盆。

兰若亭从未见过一个女子,会用盆来喝汤。

“砰。”

屠薇薇喝完,眼冒星光地看着太夫人,“祖母,还有吗?”

帝域来的几个,如今也习惯了随楚月的称呼叫。

两府家人的长辈们,难得相见,也疼她们。

“自是有的。”

太夫人最是喜爱能吃的屠薇薇,“知你饭量大,给你额外多留了些,还有一碗的量呢。”

“祖母最好了。”

屠薇薇眯起眼睛笑。

她的世界很简单。

杀人、吃饭、小师妹。

兰若亭见状,则是狂咽口水,太过于惊奇,显得自己这个万道人很没有见过世面的样子。

到了后半夜,楚月和夜墨寒等,一同去灵前守夜。

临行前,紧随其后的兰若亭欲言又止。

楚月停下脚步,意味深长地看着他。

“担心我做不到?”

问的开门见山。

“若亭不敢。”

“是不敢,还是不会这么想?”

楚月勾了勾嫣红的唇,“你想知道,究竟什么路数,能够把你归送万道。实不相瞒,我暂且没那通天的路子,但明日一到,自有路子,到本侯的手中,以便日后送你去往万道。”

兰若亭却是百思不得其解,想不出有什么路子,会从天而降如掉下来的馅饼,砸进曙光侯的手里,然后喂给他兰若亭,心里泛起了一丝忧虑。

侯爷,是他蹉跎生命里唯一的一道曙光了。

他的躯壳,若不早日归回万道,会崩殂在这海神大地,实在是经不起再多的颠沛,只能像是个亡命的赌徒,孤注一掷,皆押曙光侯!

……

卫老先生的灵柩前,摆放着好些个蒲团。

红白相间的绸缎挂满了四处,迎着大雪纷纷同舞。

楚月来时,将士们和守夜的众人,皆是起身相迎。

“侯爷。”

谢承道、许流星等烈军首领,无不是面露敬色。

这些将士之中,还有着一些熟面孔,是楚月来路时的故人。

譬如王城、李灵珠、陆崇敬、姜宁等人,皆未和旁人一般迎上前。

姜宁和王城他们极为不同,早些时候在白鹤洲和楚月生过纠葛是非的。

如今和楚月的故人们在一道,听着他们小声而谈。

“真好,侯爷自有一番天地,纵然已是云泥之别,不如往日般饮酒作乐,能够在此远远一观,已是荣幸了。”李灵珠眼神泛红,回想起过往,明媚带伤的面庞流露出了知足的笑容。

陆崇敬赞同道:“若非侯爷提拔,我等镇守东南,也无法来到界天宫。侯爷身边的显赫贵人太多,又有劳碌之事诸多,我等皆不可让她徒增烦恼,远观即可,莫要谈论当年旧交情,能得侯爷记住已是不易,可不能让她再赠压力。”

昔年一别,各有漫漫人生路。

彼此都做好了天各一方不再见的准备。

都把每一次的相伴同战,当成了最后的碰面。

并肩作战过的交情羁绊,不是今朝来攀附权贵的阶梯。

感情为阶,不可踩在脚下,否则定会凉了人心的。

王城背着两把刀,坐在一侧,手里的酒葫芦装满了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