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王殿下好雅兴啊。”
……
初秋的风,温柔地拂在萧长陵微带寒意的脸上,吹动得浓黑发丝在颊边飞舞,使得他本就冷凝如冰的平静神色……再度覆盖上了一层淡淡的冰霜,渗入眉梢眼角,仿佛是看淡了生死不由命,见惯了浴血的风景,正欲掀起四面的杀机,看上去一片孤寒;当听到身后传来的那声清丽的女子的声音,萧长陵这才缓缓睁开眼睛,似是刚从梦魇中苏醒过来,冷然回首望去。
他的神情有些恍惚,眼神也有些冷漠,有些异样,因为他先前好像做了一个梦,他梦见自己站在一座孤伶伶的雪山之上,享受着山下雪原中无数百姓的崇拜与敬仰,然而他身边却一个人没有,就像那座雪山一样孤伶伶的;而那些百姓都快要被冻成僵尸了,被这样的生物崇拜着,或许也没有太多的快意可以攫取。倏乎之间,萧长陵的目光,微凝微滞,眼中尽是茫然,想到那些在梦中冷漠望着自己的眼睛,那一双双熟悉的敌友伙伴的眼睛,这位平生嗜血杀戮无数的年青枭雄,许久没有言语。
沉默过后,萧长陵的面色,瞬时复又汇聚为一汪寒冷的冰湖;他冷漠地凝视向那一抹雍容的身影,很快便看清了……站在他身后的,是一名仪态高贵的女子,不,准确地说,应是一位高贵的宫廷贵妇——静立在靖北之王身后的宸妃李妍,梳妆得一丝不苟,身上穿着一件深色帏衣,长裙曳地,头上梳着平滑黑亮的归真髻,额间点缀着精美的十二树花钿,整个人的美丽容貌清净若水,没有一丝波动,亦没有一丝涟漪,到底是昔日司空府的三女公子,当今大周天子的宸妃,风华不减当年。
“宸妃?!”
一见竟是李妍,萧长陵原本舒展的眉头,忽然暗自微蹙起来,但仅仅过了片刻,遂又重归平淡;他放下琵琶,轻轻倚着栏杆,面无表情地端起手边的茶杯饮了一口,茶是冷茶,尽管他的身周侍立着披甲带刀的“狼啸卫”,但是谁也没有胆量……敢在此刻撤去冷茶,换上热茶,除非他是活得不耐烦了,整整一夜过去了,萧长陵喝的就是冷茶,然而如鱼饮水,冷暖自知,这些冰冷的茶水沁入胸腹,却化成了一道灼伤自己的热流。
刹那间,萧长陵沉肃至极的面部表情,骤而变得复杂,他的的眼帘微垂,透出一丝嘲讽的意味,平静说道。
“怎么?!宸妃娘娘大清早地过来,就是为了奚落孤这几句么?如果是这样,娘娘还是请回吧。”
或许是听出了萧长陵话中夹杂的怨艾,李妍揽衣向前,依旧保持着其身为皇妃的端丽娴静,浅浅一笑。
“本宫只是想和秦王聊聊。”
“是吗?!”
萧长陵沉默了下来,他身姿笔直地端坐于石凳之上,似乎还在品味李妍的这番话,锐利的眼神,变得有若秋初长天,渐渐展开高爽的那一面,唇角微翘,嘲讽之意愈浓,就连声音也比之前凌厉了三分。
“那可要分清楚喽,你是以什么身份来和孤交涉,是皇帝的嫔妃?还是婉儿的挚友?如果是第一种身份,那对不起……你我内外有别,你是皇妃,我是藩王,娘娘还需避嫌才是;若是第二种,孤奉劝你……最好免开尊口吧。”
“你什么意思啊!”李妍的面色,微微有些愠怒。
“没什么,心里话而已。不过话说回来,宸妃你今天特地来找我,要是想为婉儿打抱不平,那大可不必,我看她好得很!”萧长陵用手指拈着冰冷的茶杯,微微啜了口冷茶,眼神突然变得锐利起来。
“萧长陵,你……”
终于,李妍那张清柔的美丽脸庞上,忽然浮现起了一缕冷冽的雪色,恍如入夜前的最后一丝苍白。
“我何止为她不平!我恨不能用刀活剐了你!你当初为什么要撇下她一个人在这深宫之中,如今又为什么还要回来?不要说什么北伐未归,不要说什么圣意难违,也不要说什么礼教森严这类的鬼话。还有……天下人皆知,我们的秦王殿下是个孝顺儿子,所以,你最好还是不要把这些罪孽都推到先帝和章献皇后的身上,陛下已经替你背了十年的黑锅,难道你还想让你自己的父皇母后接着去背吗?!”
李妍看似温柔的言语,宛似一柄锋利的刀子,正在狠狠剜着萧长陵的心头血肉,撕扯着他埋藏了十数年的伤痛。
亭内寂寂无声。
萧长陵沉寂良久,手掌缓缓地在膝头摩娑着,这一世从来没有人当面问过他这个问题,更准确地说,根本没有人敢问他这个问题,也没有几个人知道这个问题,但凡知道这个问题的人,如今都已经成了黄土里的一缕游魂。然而今天,这个女人却说出来了,但萧长陵却不能像昨天对待凌芷兰那样对待她,毕竟……她是婉儿最亲近的人,若是换成旁人,只怕这位秦王殿下早已按捺不住匣中的长剑了。
靖北之王笑了,笑容很清淡,很冷漠,很自嘲,很伤痛,很复杂,亦很毒辣,转而又冷酷地说道。
“孤不需要向你这个妇人解释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