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对葛向东笑了笑,道:“老葛辛苦了,为我们提供了宝贵的模拟人像。”
葛向东在江州市公安局工作的时候,是个油滑老民警,根本入不了陈阳这些领导的眼。如今,他成为省刑总专家,屡次帮助江州警方,获得支队领导发自内心的尊重。这一刻,葛向东内心充满了成就感。
晚上8点钟,会议结束。
侯大利、江克扬和张小舒一起到车库。江克扬进入省命案积案专案二组以后,很少有时间回家,今天稍有空闲,便请假回家,看一看妻儿。
越野车停在东城区一处稍显陈旧的小区,江克扬道:“我到家了,你们慢走。”
侯大利还是第一次来到江克扬所住小区,他环顾四周,道:“你住这里,有点儿旧啊。”
江克扬道:“这是火车站家属房,我当年立了二等功以后才分到这套房子。火车站现在不景气,以前可是热门单位。此一时彼一时,风水轮流转。”
侯大利道:“整体环境还是差了,想办法换一个小区。”
“我在这里住习惯了,几乎认识小区里每一家人,有安全感。现在的新楼盘,住户来自四面八方,住了几年都不认识,做不到邻里相助。”江克挥了挥手,转身朝小区走去。即将走到门口的时候,他又停下脚步,来到小区旁边的水果摊,买了一个大西瓜。将进小区时,看到越野车还没有启动,又挥了挥手。
侯大利这才启动汽车,道:“这里环境还是差了些,附近学校也不行,交通不方便。”
张小舒幽幽地道:“你这是何不食肉糜。买房子要花大钱的,老克工资比你和我高一些,但高得有限,家里还有老人小孩,必须得有些活钱。”
由于家庭关系,侯大利从来没有缺过钱,对金钱不太在意。他的所有精力全部集中在案件上,这也正是他能够在众多经验丰富的侦查员中脱颖而出的核心原因之一。听到张小舒所言,他意识到自己的问题,道:“我确实是何不食肉糜,享受爸妈提供的优越条件,在很长一段时间里还对他们很不屑。现在想起来,如果我不是他们的儿子,他们都不会用正眼看我。”
张小舒道:“你是身在福中不知福,我这些年最大的愿望就是能和爸爸妈妈坐在一起吃饭,但这是永远不能实现的梦想。不管我内心如何渴望,渴望到撕心裂肺,这个梦想都不会实现。以前没有找到我妈遗骨时,我还能做梦。人死如灯灭,现在连做梦都没有机会了。”
这几句话凝聚着张小舒最真实的疼痛。因为真实,所以直接戳进了侯大利的心窝子,长期憋在心中的酸楚就要喷涌而出。侯大利为了不在张小舒面前失态,熄火后走下越野车,转过身背对越野车。
张小舒跟着下车,与侯大利并肩而站。侯大利拿出香烟,正要点燃。张小舒拍了拍侯大利的手臂,指了指香烟。两个烟头的光亮在黑暗中闪烁。
抽烟的时候,两人默默地想着各自的心酸事。上了车,张小舒坐在副驾驶位置,打开音响。吉他曲《雨滴》的忧伤旋律如水银般倾泻而出,迅速铺满车内空间。两人依然没有交谈,任由雨滴飘落。
十几分钟以后,越野车停在常来餐厅楼下。张小舒关掉音响,问道:“大利,我作为受害人子女,想要询问我妈妈案子的情况,可以吗?”
侯大利解开安全带,摘下白手套,道:“案子还在推进之中,具体细节不方便透露。希望你能够理解。等到整个案子结束,我再和你谈具体情况。”
张小舒道:“有希望破案吗?”
侯大利没有立刻回答,想了想,道:“有希望。”
张小舒道:“你别骗我。”
侯大利道:“我从来不骗人。”
侯大利关了车门后,习惯性观察周边环境。常来餐厅略带昏暗的灯光射出,照亮侯大利鬓间白发。张小舒走在其身侧,恰好看到他的白发,一时之间,怜爱之心大起,积累已久的情绪瞬间爆发,情不自禁,上前抱住侯大利,轻声道:“不管你是否接受,我爱你,大利。”
侯大利用手拍了拍张小舒的肩膀,想要说点儿什么,话到嘴边,又咽了回去。
常来餐厅旁边新开了一家手机店,店外安装有监控摄像头。监控摄像头如一只蹲在黑夜中的怪兽,冷冷地扫视人间的喜怒哀乐。
张小舒这些天的情绪比较低落,陷入低潮期,比平时更加敏感、忧伤。她抱紧了侯大利,再次说出了内心真实想法,泪滴不由自主地落了下来。
有人从常来餐厅走出,张小舒松开手,微微仰头,看着侯大利。侯大利内心感情复杂,有百般滋味,眉头下意识地皱了皱,额头竖起川字纹。看见侯大利严肃的神情,张小舒感觉特别委屈,情绪变成小雨滴,在内心深处淅淅沥沥落下。
从餐厅走出来的人正是常总。常总打了个哈哈,道:“我听到汽车响,就知道是大利过来了,还等着你过来开席。”
侯大利吃了一惊,道:“姜局和朱支还没有吃饭?”
常总道:“他们先吃了点儿凉面,垫了肚子,然后玩扑克,等你们过来一起吃大餐。今天有空运过来的海鲜,丁总让我送过来的。丁总说如果大利有时间,明天见一面。”
“我一直在等丁总回来。”侯大利也想和丁晨光聊一聊1994年前后发生的事情,只是丁晨光一直在外,没有坐下来细聊的时机。
说话间,侯大利来到二楼包间。张小舒走在后面,望着侯大利挺直的背,忧伤无边无际,在内心不停弥漫。
包间内,全是105专案组的人,有现任的,还有离任的。朱支和老姜局长面对面而坐,王华和葛向东结成另一对,四个人,捉对打双扣。扑克牌砸在桌面上,啪啪响。樊勇站在老姜局长身后,易思华站在朱林身后,为局中人当参谋。屋内欢声笑语,热闹得很。
105专案组是没有编制的临时组织,又长期存在,相对特殊。由于105专案组前期人员发展得很好,所以新同志工作积极性很高。有些遗憾的是周涛仍然深陷强奸案中,没有得到解脱。更大的遗憾是田甜调出专案组后的不幸牺牲。
老姜局长抬头看见了侯大利,又瞧了几眼张小舒,甩下手中的扑克牌,道:“不打了,肚子饿瘪了。”
侯大利情绪完全回到了正轨,道:“抱歉,刚开完会又送老克回家,耽误了时间。让姜局和师父等我,实在不敢当。”
朱林也扔掉扑克牌,道:“105专案组难得聚会,今天给葛向东接风,一个都不能少。我们105专案组出人才,老葛和大利调到省刑总,樊勇都当副大队长了。只可惜……”说到这里,想起英勇牺牲的田甜,他话到嘴边又咽了下去。
所有人都知道“只可惜”是什么意思,尽量不去瞧侯大利。侯大利神情略微黯淡,随即恢复正常,邀请老姜局长和师父落座。
常来餐厅内,105专案组的同志们没有谈案子,天南海北闲聊。侯大利还是坚持不喝酒,以茶代酒和大家碰杯。葛向东没有办专案,回到家乡,见到老同事,开怀畅饮。
如今张小舒的心思在105专案组不是秘密,葛向东有意促成好事,分别向侯大利和张小舒碰酒。葛向东原本是想要营造气氛,提议让张小舒喝点儿红酒,张小舒却主动选择喝白酒,还不停和葛向东碰杯。她越喝越清醒,多日积郁的忧伤随着酒精散开。这顿酒原本就是因葛向东而起,葛向东除了跟张小舒喝酒,还和王华、易思华等人碰杯。等到晚宴结束之时,葛向东走路歪歪扭扭,已经醉了。
张小舒主动喝酒,喝得不比葛向东少,却无一点儿醉意。离开常来餐馆,下楼梯时,张小舒踩到水渍,身体后仰,差点儿滑倒。侯大利手疾眼快,抓住了张小舒的胳膊。
易思华也住在刑警老楼,此刻走得飞快,几乎转眼间就穿过公路,走进刑警新楼。
侯大利怕张小舒摔倒,扶住其肩膀,道:“你今天喝了好多,不比葛向东少。今天是请葛向东吃饭,你逞什么能?”
“我愿意喝,不要你管。”张小舒身体软软的,靠在侯大利身上。
侯大利见张小舒走不动路,道:“我去开车,进院子。”
越野车启动,车灯扫射之处,刚才喝酒的人都消失了,仿佛突然间被一阵大风吹走。车驶进院子,张小舒靠在副驾驶位置,闭着眼睛一动不动。侯大利“喂”了几声,张小舒还是一言不发。他抬头看,易思华的房间已经关了灯。
一般情况下,人喝醉酒后,身上会有难闻的酒气,令人作呕。张小舒身上却散发出淡淡的酒香味,侯大利觉得奇怪,还用力吸了几下,确实是酒香,而非酒臭。
“能动吗?”
“嗯。”
“钥匙在哪里?”
张小舒没有说话,抬手指了指包。
侯大利在车下转了两圈,终于下定决心,拿起张小舒的小包,取出钥匙放进衣袋,叮嘱道:“我背你上去。”
张小舒仍然闭着眼,以极为微小的动作点了点头。
等到侯大利将张小舒背起以后,原本紧闭双眼的张小舒睁开了眼睛。年轻男人的气息透过衣衫散发出来,张小舒脑海中浮现出一首歌的歌词:“想念你的外套,想念你白色袜子和你身上的味道……”
她没有见侯大利穿过白色袜子,却时常见到大利开车时戴起白色手套。想起侯大利开车时戴白色手套时的严肃劲儿,她觉得可爱,又有些可笑。她闭上眼睛,享受在侯大利背上的安静时光,心情格外平静,暗自祈祷上楼的时间越慢越好。
自从田甜牺牲以后,侯大利就过起禁欲生活。今天背起张小舒,感受到年轻女人柔软而有热度的身体,内心深处隐约生出一丝异样。
上了四楼,来到张小舒房间门前,侯大利单手从衣袋里摸出钥匙,开门开灯。
张小舒的房间灯光柔和,比起男警察的房间要温馨得多。靠窗有一张普通桌子,摆放着《法医学实验教程》《犯罪现场分析》等业务书。张小舒和侯大利过着与普通年轻人不一样的苦行僧生活,每天围绕案子忙忙碌碌,绝大多数闲暇时间都在读书,钻研业务。
书桌旁的小提琴琴盒干净,一尘不染。在窗台上有一小盆茉莉,白色花朵散发阵阵清香。侯大利将一瓶矿泉水摆放在桌前,正要离开,看见斜躺在床上的张小舒,又走了回来,蹲下身,为其脱下皮鞋,将垂在床边的双腿放回到床上。
为其盖上空调被,调试了空调温度。空调调到二十六摄氏度,空调风朝上,以免直接吹到张小舒。再次查看房间环境后,他在离开房间时轻轻拉上房门。刑警老楼所有房间都安装有防盗锁,拉上房门后,门便自动锁上。唯一缺点就是不能从里面反锁,安全性差一些。
侯大利回到自己房间,翻找到一把大锁。这把大锁是在给五楼安装铁栅栏时留下的,他总觉得某一天可能会用得上,便留了下来。他拿起大锁,到楼下给大门加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