程元山干脆闭目养神。
冯青白有些佩服这位臂圣修心养性的功夫了。
唐铁意走向冯青白,有些埋怨,“上次见面,说好了你只来这边浑水摸鱼,怎么变成了打头阵?”
冯青白哈哈笑道:“富贵险中求嘛。”
两人在前年相识于北晋一座边关郡城,当时唐铁意刚刚率军打退草原蛮子,机缘巧合,一见如故,冯青白甚至还在唐铁意麾下行伍,待了大半年时间,以斥候身份参加过一次大战,如果不是冯青白执意要继续游历山河,唐铁意都要为他跟北晋国皇帝讨要一个将军身份了。
冯青白看着熟悉的脸庞,好奇问道:“你怎么来了?”
唐铁意回头看了眼不动如山的臂圣程元山,然后瞪了眼冯青白,“俞真人放出话来,要你的小命。连我都听说了,你自己不清楚?现在多少人想要你这条小命,真以为只有一个程元山?!”
冯青白抿起嘴,忍住笑。
这里头当然大有玄机,这个故事,足够让他们重逢于异乡的兄弟二人,好好喝上几壶美酒了。
唐铁意虽是藕花福地土生土长的人物,可是哪怕在桐叶洲,冯青白都没有遇上这么对胃口的家伙,性情豪迈,天资卓绝,惊才绝艳,任何溢美之词,都可以放在这个满腹韬略的武夫身上。
文章只是小事,江湖不过如此。
需知大文为韬略,大武为兵法。
这就是唐铁意的看法。
恐怕整座藕花福地,就只有唐铁意一人,能够作如是观。
冯青白打算卖一个关子,笑道:“只要唐老哥不垂涎我的这颗脑袋……”
不等冯青白把话说完。
视线就被铺天盖地的雪白刀罡遮蔽。
生命最后一刻,冯青白唯有茫然。
谪仙人冯青白当场被劈成两半,半具尸体分别撞在街道两侧墙壁上。
唐铁意缓缓收刀入鞘。
正是那把消失多年的妖刀“炼师”。
四大福缘之一,与丁婴头顶的银色莲花冠、南苑国京城的青色衣裙、白河寺的罗汉金身并列。
唐铁意神色不悲不喜,喃喃自语道:“方才在来的路上,刚刚听说你跻身最新的天下十人了,垫底,排第十。再就是,我竟然也上榜了,排第九。冯青白,你大概以为跟俞真意私底下有过一次开诚布公的对话,就能够活到最后,原本确实如此,我这次赶来,也的确是为了救你,可是千不该万不该,你第十,我第九,兄弟二人同时上榜。”
唐铁意微微叹息,“谪仙人也会死啊。”
捡起地上那把佩剑,悬在腰间,有意无意,唐铁意卖了一个破绽。
因为世间几乎没有一个顶尖高手见过他的刀法,见过的,都死在了唐铁意刀下。
北晋朝廷在这二十年前,皇帝陛下被江湖武夫差点刺杀成功后,就开始丧心病狂,秘密抓获了数十位一流二流高手,都被用来给这位龙武大将军练刀,使得北晋国的江湖黯淡无光,青黄不接,陆舫在鸟瞰峰,不问世事,根深蒂固的镜心斋重心,在于向别国朝堂渗透,分明是志在天下,而不在江湖,对于北晋国内的武林厮杀和江湖恩怨,从不插手。
唐铁意在北晋,手握十数万最精锐边军,闲暇时分,就为美人画眉,日子不要太逍遥。
他确实如程元山所说,一生武学就只有两刀,一刀无坚不摧,一刀后发制人。
所以修为不如唐铁意的一流高手,必死,修为只要不是高出唐铁意太多的宗师,也很危险。
只可惜臂圣程元山对于唐铁意的那个破绽,没有贪功冒进,老人只是默默退去。
面对这位北晋龙武大将军,并非没有一战之力,相反,他认为自己胜算更大,但是正面接下唐铁意两刀之后,自己必然受伤不轻,到时候恐怕就轮到别人来割取自己的头颅了。
螳螂捕蝉,黄雀在后,弹弓在下。
唐铁意猛然低头望去,只见手中那把“炼师”刀鞘上的刻纹,如水银流淌滚动,散发出淡淡的五彩流萤,然后顺着刀柄和手掌,向上蔓延到了唐铁意的肩膀、脖子,唐铁意始终没有松开刀柄,等到那些光彩彻底没入肌肤、筋骨,唐铁意觉得这把近期偶然所得的炼师,终于与自己融为一体。
远处周肥啧啧道:“运气真不错,宰了个谪仙人,得了件认主的法宝,如虎添翼,名次肯定要再往前挪一挪了。”
周肥转过头,笑眯眯教训儿子周仕和鸦儿,“瞧见没,做人就应该如此,直到最后一刻才出手,赚他个盆满钵盈。所以说啊,早期越蹦跳的,死得越惨。你们看看丁婴和俞真意这两只老王八,露头了吗?没有。嗯,还有个镜心斋的老妖婆童青青,躲藏得最深,谁都找不着她。我就纳了闷了,哪有谪仙人来这厮混,仿佛天生就是为了逃命的,竟然连丁婴这些年都找不到,趋吉避凶的本事,她天下第一。”
周仕苦笑不已。
摊上这么个性情古怪的老爹,他周仕没有变成一个疯子,已经很不容易了。
为了帮助那个陆叔叔打破心魔,做了那么多腌臜事,其实周仕看得出来,对于美色,甚至是权势,父亲从来没有看上眼。
当年他还是个孩子的时候,亲眼见到陆叔叔闯入春潮宫,父亲站着不动,任由对方一剑刺穿心脏。
而在当时两人之间,还有一位为了保护父亲、决然赴死的妇人。
正是陆叔叔最为敬重的师娘。
父亲周肥好似完全没有受伤,随手推开那个痴情女子,然后步步前行,任由那把剑一寸一寸钻出后背,父亲眼中只有陆舫,几乎与陆舫面对面才停步,笑问道:“陆舫,醒了没?”
周仕叹了口气。
这就是父亲家乡那边的仙家修道啊,太过诡谲了。
穿上了那件青色衣裳的鸦儿更是沉默。
她的师父,也就是魔教教主,丁婴唯一的弟子,去年被人重伤,回到宗门后,疗伤无用,只能眼睁睁看着身躯腐朽,生机急剧流逝,只是这位鸦儿眼中的枭雄,他的临终遗言,很是奇怪:真人行世,入火不热,沉水不溺。那么仙人呢?我也见过了。
鸦儿作为魔教子弟,对于那些来路不明的谪仙人,并无太多偏见和恨意,她甚至并不向往传说中的飞升,她留恋人间,这个家乡,只想着与姿容、天赋和野心都不输自己的樊莞尔较劲,扶持二皇子登基,然后争取四国一统,那么她成为南苑国皇后、母仪天下也好,成为继师爷爷丁婴、俞真意之后的新一任江湖共主也罢,都能够心满意足。
只是这次敬仰楼和那个“老天爷”,偏偏选中了南苑国牯牛山,作为飞升之地,而她又好死不死被那位师爷爷找到了,沦为他老人家的马前卒。
她心中悲苦不已,忍不住抬头看了眼那条巷子,那栋宅子所在的方向。
我的师爷爷唉,你怎么来不出山?
唐铁意已经离去,因为对上周肥,他没有信心,即便拥有了完整的炼师刀,直觉告诉他碰上周肥,必死无疑。
就像之前那些沦为磨刀石的可怜虫宗师,当年对上他唐铁意一样。
于是他去找臂圣程元山的麻烦。
但是让唐铁意懊恼的是那家伙竟然溜之大吉,敛了气息,在这座京师如鱼入水。
唐铁意心中恨恨,若是在北晋京城,程元山就只能等死了。
他完全可以调动一城禁军,大肆追捕落单的任何一位宗师。
当然丁婴和俞真意,唐铁意杀死他们的那点念头,都没有,也不敢有。
他这次悄然离开北晋来到南苑国,几乎每一步,都在那位俞真人的算计之中。可能还要更早,从他得到这把妖刀炼师开始。
唐铁意并不向往什么举霞飞升、什么仙人之乡,这座天下已经足够让他一展所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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丁婴和那个名叫曹晴朗的孩子,一个坐在板凳上晒太阳,一个站在灶房门口,颤颤抖抖握着柴刀。
丁婴刚刚在得知童青青不在十人之列后,叹了口气,转头对孩子笑道:“没你的事情了,那个婆姨真是……”
说到这里,饶是丁婴这样的大魔头,也有些哭笑不得,不知如何评价童青青才算准确。
丁婴比世上所有人都了解镜心斋童青青。
一来两人岁数相当,是同一辈人,而且早就认识。丁婴是魔教继卢白象之后的又一位武学奇才,年纪轻轻就跻身天下后十人,所以很早就独自闯荡江湖,童青青当时身份,类似现在镜心斋的樊莞尔,只是比起步步为营、将无数英雄豪杰玩弄于鼓掌之中的樊莞尔,她的师父,童青青是个不折不扣的胆小鬼,被逼无奈当上了镜心斋下一任既定宗主,却死皮赖脸待在宗门内,不愿出去帮着宗门谋求天下,丁婴胆大包天,有一次偷偷潜入镜心斋,去那座禁地湖心亭乘凉赏月,结果就遇上了在亭子里呜呜咽咽的童青青,靠着亭柱蜷缩起来,少女正说着心事,没能发现丁婴,忙着埋怨她师父太狠心,要将她赶出宗门,埋怨师姐师妹们太笨,习武都那么用心了,竟然还打不过每天偷懒的自己,然后掰手指说着江湖上的那些高手,如何厉害,如何凶残,最后连二流高手都没放过,一个个如数家珍,好像人人都是百年难遇的大宗师……
丁婴感觉自己真是见了鬼,天底下竟然还有这么怕死的娘们。
童青青终究也是接近天下二十人的一流高手,终于发现了丁婴,然后她也像是见了鬼。
开口第一句话竟是带着哭腔告诉丁婴,只要不杀她,她就当做什么都没有看见。
童青青当然是一位美人,比徒弟樊莞尔、南苑国皇后周姝真,确实都要更加动人。
可丁婴哪怕过了这么多年,记得最清楚的,却是童青青当时的神色,噙着泪水,噘着嘴,求着人,怯怯弱弱,像一只林深处遇见持刀樵夫的年幼麋鹿。
丁婴这辈子都痴心武学,从未有过男女之情,对童青青也无任何情爱涟漪,但是童青青的性子,以及那年她在镜心亭内的那副表情,丁婴实在是难以忘记。
那一次相逢,没有风波,丁婴去镜心斋藏经楼偷了本秘籍,悄然远遁。
童青青在丁婴离开后,就吓得赶紧跑回自己院子,连通风报信都没有。
后来丁婴越来越有名气,尤其是六十年前南苑国乱战,丁婴夺得那顶银色莲花冠,一举成为天下第一人,之后斩杀十数位谪仙人,知道了一个又一个的秘密。期间,丁婴一次偶然,又见了童青青一面,那会儿她估计是实在没脸皮躲在镜心斋了,总算开始行走江湖,但是万事不顺,又长得让人惊为天人,竟然被当时魔教三门之一的兵符门门主抓住,如果不是丁婴刚好路过兵符门,救下了童青青,估计这位仙子就要成为那头肥猪的泄-欲禁脔了,丁婴没白救她,根本不用严刑逼问,就获知了镜心斋许多机密要事,和她所有牢牢记下的十数门上乘秘法,其中大半,全部是用来保命和逃命的功夫,要不然就是化腐朽为神奇的易容术,杀力巨大的,她过目不忘,轻松记下了,却一样都没学……
如果不是丁婴不愿多要,她都恨不得回去镜心斋,再给他偷出几部仙家术法,而且泫然欲泣地拍胸脯保证,能够让丁婴天下无敌,神功盖世,一统江湖……
她大概忘了,当时丁婴早已经是天下第一人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