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93章 山雨欲来符满楼

事实上,柳氏历代家主,都认识这位年岁比狮子园还大的柳树娘娘,每年祭奠先祖的丰盛香火供奉当中,都有这位庇护柳氏的神灵一大份。

此时祖宗祠堂内,人满为患,许多原本没有资格走入其中的仆役,仍是被柳老侍郎让管家老赵一并带来。此事若是传出去,少不得就是柳老侍郎被戴上一顶“有辱斯文,亵渎祖先”的高帽。

柳老侍郎和二十余位柳氏族人,此刻都在祠堂僻静处相聚,许多人还是生平第一次,亲眼见到这位柳树娘娘。

除此之外,还有两位在这座狮子园居住多年的外姓人,站在最边缘的地方,并不会对柳氏家事指手画脚。

狮子园有家塾,在三十年前一位德高望重的士林大儒辞任后,又聘请一位籍籍无名的教书先生。

这也是一桩奇事,当时庙堂和文林,都好奇到底哪位硕儒,才能被柳老侍郎看得起,为柳氏子弟担任传道授业的师长。

只是后来柳老侍郎的长子,科举顺遂却不瞩目,只是进士出身,名次还很靠后,笔下的制艺文章,以及诗词歌赋,都算不得出彩,比起妙笔生花的柳老侍郎,可谓虎父犬子,所以对于那位新先生的身份猜测,就都没了兴致,倾心教出来弟子如何一般,当先生的,能好到哪里去?

至于柳清山,年幼就如父亲柳敬亭一般,是名动四方的神童,文采飞扬,可这是自家本事,与先生学问关系不大。

这会儿柳敬亭与柳树娘娘起了争执。

柳树娘娘的看法,是无论如何,都要努力争取、甚至可以不惜脸面地要求那陈姓年轻人出手杀妖,万万不可由着他什么只救人不杀妖,必须让他出手铲草除根,不留后患。

柳敬亭便说了女冠出手灭去狐妖幻象的事情。

柳树娘娘报以冷笑,一个外乡道姑,狮子园若是将所有希望寄托在她身上,下场好不到哪里去。

大女儿柳清雅便弱弱说了句,可是那陈仙师也是外乡人啊。

柳树娘娘斜眼看了一下这个头发长见识短的女子,吓得后者赶紧闭嘴。

然后老妪一句话引人深思:“那陈姓年轻人,好歹是个读书人!”

柳敬亭一番权衡后,仍是不愿以各种违心的龌龊手段,将那年轻人与狮子园绑在一起。

柳树娘娘便指着这位老侍郎的鼻子大骂,毫不留情面,““柳氏七代,辛苦经营,才有这份光景,你柳敬亭死了,香火断绝在你手上,有脸去见列祖列宗吗?对得起狮子园祠堂里边那些牌位上的名字吗?为保唐氏正统死谏,杖毙而死,为救骨鲠忠臣,落了个流徙三千里而死,为官造福一方,在殚精竭虑、心血耗尽而死,需要我给你报上他们的名字吗?”

柳敬亭满脸愁苦。

老妪继续骂道:“你要是脸皮不厚,端着狗屁老侍郎的架子,那你们柳氏就绝对迈过不去这个坎,你柳敬亭死则死矣,还要害得狮子园改姓,子女流散,藏书楼那么多孤本善本,到了柳清山这一辈人的暮年,最后能够留下几本?”

柳敬亭无言以对。

其他人就更不敢说话了。

沉默许久,氛围凝重。

最后是一瘸一拐的柳清山向前走出数步,对老妪说道:“柳树娘娘,似乎说错了一点。”

老妪眯起眼,“哦?小娃儿何以教我?”

柳清山沉声道:“我柳氏能够传承至今,香火不绝,正是先祖立身之正,留下祖训家规,子孙恪守之严,才有今天狮子园的一方有难,八方支援。若是今日违心行违礼事,就算侥幸保住了这座狮子园,可我柳氏家风,从今日起,就已不正。”

老妪大笑不已,讥讽道:“小娃儿别以为读过几本书,就有本事与老朽聊这些有的没的,人都死光了,百年之后,除了那本狮子园文集,谁还惦念你们落难的柳氏!”

不给书生柳清山说话的机会,老妪继续笑道:“你一个无望功名的瘸子,也有脸皮说这些站着说话不腰疼的屁话,哈哈,你柳清山如今站得稳吗你?”

柳清山当初为了救下妹妹,与道观老神仙一起偷偷离开狮子园,去寻觅真正的正道仙师,却在半路惨遭祸事,瘸腿是身体之痛,但是就此仕途断绝,所有抱负都付诸流水,这才是柳清山这个读书人最大的苦痛。为此,婢女赵芽在绣楼那边,都没敢跟小姐提起这桩惨事,不然从小就与二哥柳清山最亲近的柳清青,一定会愧疚难当。事实上柳清山在被人抬回狮子园后的第一时间,就是要求父亲柳敬亭对妹妹隐瞒此事。

这会儿被柳树娘娘这位庇护狮子园两百多年的土地公,当场揭开心头的伤疤,饶是柳清山这样瘸腿之后在所有外人面前,不曾有半点失态的读书人,也脸色铁青,双拳紧握。

老妪继续在年轻书生伤心处撒盐,“瘸腿之前,我还敬你三分,瘸了腿,你柳清山这辈子,就注定是个躲在狮子园混吃等死的废物,我劝你还是趁早摘下书斋那副对联吧,不嫌笑话?!”

柳敬亭黑着脸,“柳树娘娘,请你老人家适可而止!”

老妪冷哼一声。

柳敬亭拍了拍二子肩膀。

柳清山泪眼朦胧,对生平最敬重的父亲点了点头,示意自己没事,然后低下头去,满脸泪水。

人生天地间,大丈夫泪目,必是心碎时。

狮子园家塾有两位先生,一位不苟言笑的迟暮老者,一位温文尔雅的中年儒士。

后者皱眉。

老人轻轻摇头,中年儒士便默然。

一直等在绣楼底下那边的管家老赵匆忙跑入祠堂,到了柳老侍郎和柳树娘娘这边,抹了把额头汗水,笑道:“陈公子要我们狮子园准备画符用的金漆,需要官家金锭研磨成粉末,陈公子说是多多益善,然后在小街绣楼那边画符。”

老妪厉色道:“那还不快去准备,这点黄白之物算得了什么!”

老管家转头望向柳敬亭。

老侍郎点头道:“去吧。”

老侍郎突然喊住老管家,快步走出,“老赵,我随你一同前往,再喊上些胆大的青壮汉子,不过都要他们自愿才行。”

不曾想老妪一把按住老侍郎肩头,“你去?柳敬亭你失心疯了不成?万一那狐妖破罐子破摔,先将你这主心骨宰了再跑,即便你女儿活了下来,届时狮子园形势仍是糜烂不堪的破摊子,靠谁支撑这个家族?靠一个瘸子,还是那以后当个郡守都勉强的庸才长子?”

柳敬亭满脸怒气。

真当他柳敬亭这么多年的宦海生涯是吃干饭嘛,眼前这土地公如此火急火燎,图什么?归根结底,还不是担心狮子园柳氏那点香火断了,就会牵连她的金身大道?!

老妪见柳敬亭罕见动了肝火,微微犹豫,软了口气,好言相劝道:“书生不也告诫你们读书人,君子不立危墙之下,你柳敬亭一介文弱书生,能够搬动几颗金锭,比不上任何一位狮子园护院打杂的青壮男子,你去了有何用?就不怕狐妖将你抓住,胁迫狮子园?”

柳清山猛然抬头,眼神坚毅道:“我去,即便搬不动多少金锭,可一旁盯着,总能免去些纰漏。”

柳敬亭帮这个儿子正了正衣襟,“小心些。不当官,又如何,心术不正却窃据高位的读书人,早已不算真正的读书人,我儿子瘸了腿,当不了官,却还是能够当一辈子读书人,既然无法治国平天下,那就做好修身齐家,做得到吗?”

柳清山终于有了笑意,“爹,这个不难。”

柳清山跟着老管家,带上一拨几乎人人踊跃的狮子园青壮仆役,神色慷慨激昂,离开这座祠堂。

柳敬亭看也不看那老妪,走到两位岁数差了一个辈分的外姓先生身前,作揖致谢道:“感谢伏夫子,刘先生,为我柳氏教出一位能够以一身正气传家的读书人。”

老夫子依然神色木讷,甚至连轻轻点头都没有,好在狮子园对此见怪不怪,老人在谁面前都是这般刻板面容。

中年儒士笑了笑,“为弟子传道授业解惑,是教书匠职责所在。”

————

一座小院住着四位远道而来的侠义之士,比陈平安更早成为狮子园的座上宾。

复姓独孤的年轻公子哥,与名为蒙珑的贴身美婢,加上那各自豢养有小狸、碧蛇的师徒修士。

双方偶遇,一起镇压过一座妖魔横生的山头,独孤公子出力更多,却只拣选了些与文雅沾边的寻常物件,几件珍贵灵器,一大堆神仙钱,都留给了师徒二人。

师徒私底下掂量了一下,觉得两人性命加起来,应该不值得那位公子哥放长线钓大鱼,便厚着脸皮与这对主仆一起厮混,之后还真给他们占了些便宜,两次斩妖除魔,又有几百颗雪花钱进账。当然,这其中老修士多有小心试探,那位自称来自朱荧王朝的贵公子,则确实是不与人争钱财的脾气。

公子哥从未出手,说他就是个学了些三脚猫功夫的江湖莽夫,师徒二人又不傻,自然不信。

但是那婢女几次出手,真是够吓人的。

她是一名剑修。

不仅如此,竟然还能够使出传说中的仙堂术法,驾驭一尊身高三丈的夜游神!

婢女蒙珑,可不是什么童颜永驻的老妖婆,实实在在不到二十岁的女子而已。

一名即将跻身中五境的剑修。几次狠辣出手的手笔,分明已经达到洞府境的层次。

拿一名极大希望成为地仙剑修的天才,当做端茶送水的丫鬟,而后者视为天经地义。

有点脑子的,都知道那独孤公子的身世背景,深不见底。

只可惜老者绞尽脑汁,都没有想出朱荧王朝有哪个姓独孤的大人物,往南往北再搜罗一番,倒是能翻出两个豪阀、门派,要么是一国庙堂砥柱,要么是家中有金丹坐镇,可比起年轻人已经浮出水面的家底,仍是不太符合。

思来想去,只当是那座剑修林立的朱荧王朝,沉在水底的老王八太多,年轻人来自某个不喜好张扬的仙家府邸。

这也是无利不起早的野修师徒,胆敢怂恿主仆二人,前来狮子园降妖的原因所在。

这会儿,独孤公子站在窗口,看着外边不同寻常的天色,“看来那头狐妖是给那姓陈的年轻人,踩痛尾巴了。如此更好,不用我们出手,只是可惜了狮子园三件东西里边,那幅字画和那只梅花瓶,可都是一等一的清供雅物啊。不知道到时候姓陈的得手后,愿不愿意割爱买给我。”

婢女蒙珑笑道:“识货的人,都是相中了那件留在柳氏手中是鸡肋的祖传法宝,公子倒好,只想要那不值几颗神仙钱的玩意儿。”

独孤公子叹了口气,“此间事了,咱们又得奔波劳碌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