已经瞧不清楚大骊甲士,但是铁甲铮铮作响,还有那脚步声,都是一种足够让石毫国郡守都心惊胆战的沙场气势。
但是虞山房在十余大骊精锐都没有想到,不等他们开口,那个老书生就以最字正腔圆的大骊官话冷笑道:“崔瀺就是这么教你们打天下的?!齐静春就是这么教你们道理的?!好一个威风八面的大骊铁骑,好一个听了山崖书院百年琅琅书声的大骊!”
儒衫老人猛然一拍桌把手,竭力瞪大眼睛,对那些大骊校尉和武卒怒目而视,“我倒要看看,这样的狗屁大骊,能够蹦跶几年!”
老人站起身,更是伸出手指,对着那帮披挂铁甲的大骊精锐,一通怒骂。
骂得虞山房憋屈不已,可是最终始终连同他在内,一兵一卒,无一人抽刀出鞘,甚至一句狠话都没有撂。
就这么离开了那座府邸,并且不许任何人骚扰这座府邸。
关翳然知晓后,亲自写信给苏高山,询问能否破例,准许这户人家不张贴大骊袁曹门神。
其实关翳然也觉得可能性不大,毕竟大骊规矩铁律,无人胆敢越界过线一步。
结果苏高山一封书信寄回,将关翳然骂了个狗血喷头,说如今石毫国就是我大骊藩属,这样的读书人,不去敬重,难道去敬重韩靖灵那个龟儿子,还有黄氏那拨废物?这件事,就这么说定了,准许那位老先生门户之外不张贴大骊门神,一旦国师问责,他苏高山一力承担,就算吵到了王爷那边,他苏高山也要这么做,你关翳然要是有种,真有被国师记仇的那天,记得给老子在你太爷爷那边说句好话,劳烦再去国师那边说句好话,说不定可以让国师消消气嘛。
陈平安默默听着。
关翳然最后靠着椅子,望向陈平安,说道:“我觉得这样的读书人,可以多一些,陈平安,你觉得呢?”
陈平安点头道:“多多益善。”
关翳然眯眼而笑,举起酒碗,“这儿,就你我算是半个读书人,虞山房这帮糙汉武夫,晓得个屁,来来来,就我们俩走一个。”
陈平安笑着抬起酒碗,与关翳然酒碗磕碰一下,没什么酒杯酒碗的上下高低之分,“那就走一个。”
虞山房呸了一声,也拉拢其余袍泽,朗声道:“咱们这些边关好汉,自己走一个,别搭理这些酸秀才。”
也是酒碗磕碰,响声清脆不已。
最后都喝得有些醉醺醺,关翳然在独自将陈平安送到府邸门口后,冬夜的冷风一吹,眼神清明了几分,轻声提醒道:“关于书简湖的大局走向,最少在近期,你不要掺和。既然连我都无法调阅你的某些档案,实不相瞒,关于此事,我还专程飞剑传讯给京城家族,回信也很含糊,处处是玄机,所以这意味着什么,我心知肚明,并非是信不过你,只是……”
陈平安已经点头,打趣道:“看来是酒没喝到位,才会说这些话,不然除了第一句话,其余后边的,你都不用跟我讲。”
关翳然一拍掌拍在陈平安肩头,“好家伙,这话可是你自己说的,又欠我一顿酒。”
陈平安笑道:“等到大局已定,就当是为你升官,到时候再请你喝一顿庆功酒。”
关翳然笑着点头。
一切尽在不言中。
若是陈平安此后经常登门,关翳然也会喜欢,但是这就涉及到了许多官场忌讳,对于双方都会有些后遗症。
可是这种话,关翳然只能放在肚子里,觉得既然认了朋友,这点代价,就得付出,不然他关翳然当真只是贪杯,眼馋陈平安藏酒的家底,好那几口仙家酒酿?他一个大骊庙堂砥柱的关氏未来家主,会缺这个?他缺的,只是自己认可的朋友而已。
但是陈平安既然能够从第一句话当中,就想通了此事,说了“大局已定”四个字,关翳然就更加高兴。
真正的朋友,痛痛快快的喝酒是必须的,可是人生难尽人意,总是有些不痛快的事情摆在那里,朋友如果瞧得上,上得心,愿意为对方着想,那就是真真最好了,手中无碗,却让人如饮醇酒。
棉布青袍的年轻人,缓缓走在寂静冷清的大街上。
关翳然望着那个消瘦背影,便记起了那张消瘦凹陷的脸颊。
没来由,关翳然觉得有些心酸,可是又觉得那个朋友,其实有些潇洒。
大概一位真正的剑客,都会是这样,宴席之上,也会尽情饮酒,宴席散去,依旧大道独行。
关翳然与很多人喝过酒,也请很多人喝过酒。
但是曾经有位声名狼藉的大骊元婴修士,是位高高在上的神仙了,在他那年从边境返乡之时,那位神仙亲自露面,在篪儿街找到他,说想要请他喝酒,聊点事情。
关翳然笑问道:“你配吗?”
当时身边众人都觉得关翳然是不是喝高了,肯定要惹来不小的麻烦,即便是关氏,说不得也要吃一杯罚酒。
事后回到意迟巷府邸,太爷爷大笑不已,使劲拍打着这个年轻玄孙的肩膀。
那是关翳然第二次见到太爷爷这么高兴,第一次是他决定投军入伍,去边关当个最底层的斥候修士。
总有些人,觉得身份地位,才能够决定一个人能不能坐上某些酒桌。
这些人,即便走了狗屎运,真坐上了某张酒桌,也是只会低头哈腰,一次次主动敬酒,起身碰杯之时,酒杯一低再低,恨不得趴在地上喝酒。
真是好玩又好笑。
关翳然双手抱住后脑勺,笑眯眯道:“家家有本难念的经,这些人,也要理解啊,毕竟有些还是生活所迫,不得已而为之,不过更多的,还是削尖了脑袋,用教养、家风和骨气这些虚的,换来实打实的银子,他们当中,真的会有人爬得老高老高。不过呢,最少我关翳然这张酒桌,他们就别想上桌喝酒了。为了将来能够少接触这些家伙,我也该多努力努力,不然哪天轮到我必须给他们敬酒,岂不是完蛋。到时候糟践的,除了自个儿,和整个关氏家族,还有那么多一起喝过酒的朋友啊。”
已经离开池水城的陈平安,当然猜不出关翳然会想得那么多,那么远。
返回渡口后,发现青峡岛渡船还在等待。
这是情理之中的事情。
一个身份云遮雾绕却足够吓人的关翳然,足够让田湖君他们重新审视一番形势了。
说不定黄鹤听说后,都会打消了请自己喝酒的念头,因为没办法与自己摆阔了。
登船后,田湖君满脸愧疚道:“只能眼睁睁看着小师弟与婶婶离开春庭府,我很抱歉。”
陈平安笑道:“人力有限,尽心就好了。”
田湖君看着那张脸庞,尤其是那位账房先生的眼神,没有发现任何讥讽之意,只是仍然心中惴惴,毕竟师父刘志茂几乎全无东山再起的可能后,她的所作所为,为自己和素鳞岛尽力谋划是真,为师父和小师弟尽心……是半点没有了。
陈平安已经转移话题,“春庭府如何处置?”
田湖君笑道:“只要陈先生愿意,随时可以搬去住。”
陈平安摆摆手,“算了,原先的屋子,住习惯了。”
田湖君也就不再多说什么。
春庭府是青峡岛仅次于横波府的灵气充沛之地,妇人一搬走,俞桧在内几乎所有人头等供奉,都开始觊觎,至于那座横波府,谁都想要收入囊中,但是谁都没那个本事而已,就算是田湖君这个当下青峡岛的话事人,也不觉得自己能够重建横波府,入主其中。
找死吗?
至于春庭府,田湖君是肯定要收回的,至于让陈平安搬过去,不过是惠而不实的客套话而已,也清楚陈平安不会答应。
跟聪明人打交道,尤其是讲规矩的聪明人,还是比较轻松的。
如果不是陈平安凭空冒出一个名叫关翳然的朋友,田湖君可能依旧会停船在渡口,但绝对不会亲自迎接,在这里陪着一个大势已去的账房先生,浪费口水了。
田湖君沉默陪同片刻,告辞离去。
陈平安拎着那只炭笼,微笑点头。
田湖君看着那个憔悴男子的笑意,心头微微涟漪,只是没有深思。
陈平安背对着田湖君,眺望湖景,神游万里。
玉圭宗。
灯下黑,真是怎么都没有想到。
是玉圭宗的话,那么涉及那场先前打破脑袋都琢磨不透的大道之争,确实分寸火候,刚刚好。
但是这里边的曲折内幕,还躲在重重幕后。
所以关翳然一个旁观人的提醒,陈平安很认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