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宝箴倒了三杯酒,自留一杯,其余两杯,被他轻轻一推,在桌上滑给朱河朱鹿,示意父女两人不用起身道谢,笑道:“说不定很快就要被大骊禁绝,也说不定很快就会版刻外传、别传,若是此书不被销禁,我比较期待批注版的出现,免得许多人不解诸多妙处。”
朱河开始翻书,“顾忏,陈凭案?是在影射泥瓶巷顾璨和陈平安?”
李宝箴只是沉默喝酒,朱鹿双手持杯,轻轻抿了一口酒。
朱河皱眉不已,“这?”
汉子有些无言以对。
他当年与女儿一起护送李宝瓶远游,虽然与陈平安相处时日不算太久,但是对陈平安性情,朱河自认看得真切。文中内容,要说假,也不全是,要说真,却又总是隔三岔五,便让人觉得不对劲,书上总有那么几句话,让他朱河觉得恰好与事实相反。例如那点深藏心底见不得光的少年情思,还有什么贫寒少年早早立志要行万里路,读万卷书,一心仰慕那些道德完人的圣贤……
偶然所得一部绝世拳谱?只因为少年天才,资质卓绝,便无需任何淬炼,武道破境,快若奔雷,一天之内接连破三境?轻而易举,以至于引来数位世外高人、山上仙人的一惊一乍?至于游历之前,福缘不断,得天独厚,游历之后,什么主动揽事在身,但凡遇到不平事不平处,处处出拳果决,看似描绘了一位意气风发、任侠仗义的有情郎,并且每一次付出代价,必有更大福报跟随。
可在朱河眼中,陈平安恰恰相反,根本就是个老成持重的,暮气远远多于少年朝气。
至于什么红颜知己,就陈平安那榆木疙瘩的脾气,拉倒吧。
朱河摇头不已,哭笑不得。
朱河不傻,虽然不是读书人,但是依旧看出了隐藏其中的重重杀机。书中游侠儿,以讲学家处处以大义责人,动辄打杀他人。虽不是滥杀无辜,可细究之下,除了一两头作祟一方的鬼魅精怪,其余死在陈平安拳下的,细究之下,无论是人与鬼魅,都是些可杀可不杀的存在,属于两可之间。
朱河翻书极快,忍不住问道:“先前不是听公子说那陈平安,其实在那书简湖困顿多年,结局可谓凄惨至极?多年之后才返乡?”
朱鹿轻轻嗤笑一声。
喜欢自讨苦吃,现在便是报应了。
换成是她,有顾璨这般朋友,要么偷偷维持关系,要么权衡利弊,干脆不管就是了,任其在书简湖自生自灭,掺和什么?与你陈平安有半颗铜钱的关系吗?没本事成为北俱芦洲评点出来的年轻十人和候补十人,结果名气倒是比那二十位年轻天才更大了。你陈平安运气真是不错,一如既往的好。
李宝箴举起酒杯,缓缓转动,微笑道:“我辈翻书人,谁不爱看江湖艳遇,山上机缘?不过道学家们读过此书,便有好多话要讲了。江湖豪侠则会骂此人沽名钓誉,既不杀顾璨,竟然还借此养望,花几百两银子,潦草举办几场法事,就可以心安理得?山上谱牒仙师则将其视为山泽野修,野修则讥讽其行事不够老道,空有福缘,其实绣花枕头,若非书中人,早就该死了十几回了。士子书生,则艳羡其情债缠身之余,定然大骂其道貌岸然,禽兽不如。”
朱河说道:“况且书中故意将那拳谱和仙法内容,描写得极为仔细详尽,虽然皆是粗浅入门的拳理、术法,但是想必许多江湖中人和山泽野修,都会对此梦寐以求,更使得此书大肆流传山野市井。这还怎么禁绝?根本拦不住的。大骊官府当真公然禁绝此书,反而无形中推波助澜。”
李宝箴一口饮尽杯中酒,“以后落魄山越扩张,陈平安境界越高,宝瓶洲对其非议就越大。他越是做了天大的壮举,骂名越大。反正一切都是私心过重,至多是假仁假义,装善人行善举。编撰此书之人,是除柳清风之外,我最佩服的读书人。真想见一面,诚心讨教一番。”
李宝箴望向门口那边,笑道:“柳先生,以为然?将来有机会的话,不如你我携手,拜访这位同道中人?”
柳清风站在门口那边,笑道:“以不义猎义,对于你我这种读歪了圣贤书的读书人,难道不是很容易的事情吗?就算做成了,又有什么成就感?”
李宝箴举起空酒杯,“柳先生总是高我一筹。”
柳清风摆摆手,“此次找你,有事相商。”
李宝箴放下酒杯,笑着起身,“那就换一处地方。”
朱河朱鹿父女,都认得这位不速之客,所以比李宝箴更早起身,抱拳致礼,同时敬称道:“见过柳督造。”
眼前这个青鸾国昔年声名狼藉的文官,按照自家公子的说法,此人以后注定会成为大骊王朝的封疆大吏,除了注定短命,阳寿不长,此外柳清风没有任何软肋,是个极其危险的人物,什么山上神仙,藩属君主,在此人眼中,都不算什么。
柳清风笑容和煦,对那两人轻轻点头。
与李宝箴谈完事情之后。柳清风就在王毅甫的陪同之下,让一位同为贴身扈从的随军修士驾驭一艘仙家渡船,匆忙赶去一座高山之巅,山脚便是官道。柳清风让那施展掌观山河神通,遥遥看那山脚道路上的一对男女,缓缓而行。
路上的年轻男子一瘸一拐,而那姿色平平的佩刀女子,有意无意瞥向山巅一眼,然后微微点头,假装什么都没有发生。
只是那女子抬头一瞥,就让那元婴随军修士大吃一惊,好重的杀意。
柳清风说道:“可以收起神通了。”
山脚两人,是远游归来的柳清山和柳伯奇,夫妇二人先前去往倒悬山那座师刀房,回她的娘家。
其实柳伯奇并没有这个念头,但是柳清山说一定要与她师父见一面,不管结果如何,是挨一顿臭骂,还是撵他离开倒悬山,终究是该有的礼数。但是没有想到,到了老龙城那边,几艘跨洲渡船都说不出海了。无论柳清风如何询问缘由,只说不知。最后还是柳伯奇私自出门一趟,才带回一个骇人听闻的消息,倒悬山那边已经不再允许八洲渡船停岸,因为剑气长城开始戒严,不与浩然天下做任何生意了。柳伯奇倒是不太担心师刀房,只是心底难免有些遗憾,她原本是打算留下香火之后,她再独自去往剑气长城,至于自己何时回家,到时候会与夫君坦言三字,不一定。
柳伯奇犹豫了一下,说道:“大哥如今督造大渎开凿,咱们不去看看?”
柳清山摇头道:“我没有这样的大哥。”
柳伯奇无奈道:“大哥是有苦衷的。”
柳清山神色郁郁道:“青鸾国有柳清风,大骊王朝有柳清风,但是我没有这样的大哥,狮子园和柳氏族谱,都没有他。”
柳伯奇不再劝说什么。当年柳清风在家族祠堂外,提醒过她这个弟妹,有些事情,不用与柳清山多说。
瘸拐行走的书生一下子红了眼睛,开凿大渎那么辛苦的事情,那个家伙又不是修道之人,做事情又喜欢亲力亲为……
宝瓶洲历史上第一条大渎的源头。
名叫稚圭的泥瓶巷女婢,独自站在水边,脸色阴晴不定。
这条大渎,名为齐渎!
不仅如此,她接下来能够走江,还要归功于袖中那封该死的解契书!
当初双方结契一事,那个命灯孱弱如风烛残年老人的泥瓶巷孤儿,自然半点不知。
不曾想这个家伙,如今竟敢独自解契?!
天未亮,大骊京城一座尚书府第内,一个百岁高龄的老人穿戴好官服之后,突然改变了主意,说不去早朝了。
老人换上一身居家衣着,一位老仆手持灯笼,一起去往书房,点燃灯火后,这位吏部老尚书坐在书案前,微笑道:“这都多少年没有潜下心来,去好好读一本书了?”
老人毕竟岁数大了,眼力不济,只得就着灯火,脑袋凑近书籍。
老人突然喃喃自语道:“崔先生还真没有骗人,如今我大骊的读书人,果真再不会只因大骊士子身份,一口大骊官话,便被外乡人轻贱文章诗篇了。”
老人转头望向窗外灰蒙蒙的夜幕,“只是不晓得我大骊读书人,会不会一夜之间,就变成了当年最痛恨的读书人呢?”
京师花木最古者,有关家书屋外的青桐,韩家的藤花,报国寺的牡丹。
关老爷子这些年经常对着自家青桐树上的蛀孔而叹息,有那子孙建议,既然老祖宗如此爱惜青桐,可以请那山上神仙施展术法,结果被关老爷子骂了个狗血淋头,一口一个不肖子孙。唯有嫡玄孙关翳然,与关老爷子一起欣赏青桐,一番言语之后,才让老人稍稍释怀几分。
对着窗外夜幕,老人喟叹一声,“只希望切莫如此啊。读书人还是要讲一讲文人意气和书生风骨的。”
言不过其实,语语有实用,行不过其法,句句莫空谈。
关老爷子突然放下书,起身道:“速速备车早朝去!”
门外老仆提醒道:“老爷先换身官服?”
老爷子大笑道:“穿个屁朝服,老夫今儿要在大骊史书上留下一笔,春嘉六年开春,吏部尚书某某某,老来多健忘,身穿儒衫参加早朝,于礼大不合,被拦阻门外,春寒料峭,老尚书孤苦伶仃,在门外冻若鹌鹑,哈哈哈,有趣有趣……”
老仆补了一句,“老爷那就袖里藏些吃食?挨冻是自找的,挨饿就免了吧。饥寒交迫,老爷你这把身子骨,真扛不住的。”
老爷子嘿嘿而笑,“妙也!”
一位青衫老儒士站在大骊京城的墙头上。
身后是灯火依稀亮起的大骊京城,眼前是许多等待京城的各色人,各地商贾,游学士子,江湖武夫,夹杂其中的山上修士……
国师崔瀺回头望一眼城内灯火处,自他担任国师以来,这座京城,无论白昼,百余年来,灯火便不曾断绝一瞬,一城之内,总有那么一盏灯火亮着。
要归功于富贵人家的灯火辉煌,大小道观寺庙的长明灯,深夜点灯寒窗苦读的陋巷士子……
崔瀺转过头,望向城外,有那搓手呵气取暖的商贾,有那蜷缩在车上打盹的,有那相约同行游历大骊京城的外乡书生,随着天渐明,走下雇佣的马车,一起对着城头指指点点,还有富贵人家的车马,一些稚童被吵醒后,嚷着憋不住了,让妇人家眷们揪心不已。
崔瀺独自站在城头上,大骊巡游城头的士卒,铁甲铮铮作响,来到国师身后又远去。
崔瀺希望每一个入城之人,尤其是那些年轻人,入城之前,眼睛里都能够带着光亮。
志向,野心,欲望。
钱财,富贵,功名,美人,醇酒,机缘。
各凭本事,我大骊京城应有尽有,诸君自取!
刘羡阳再次悄无声息从南婆娑洲返回家乡,这一次是留下就不走了,因为在神秀山祖师堂,因为龙泉剑宗是在阮邛手上开宗立派,所以并未悬挂祖宗挂像,刘羡阳只需烧香。
龙泉剑宗没有兴师动众地举办开峰仪式,一切从简,连半个娘家的风雪庙都没有打招呼。
又不是那个想钱想疯了的披云山。
阮邛就只是将北边的徐小桥和谢灵喊回山头,拉上董谷这几位最早的嫡传弟子,一起吃了顿家常饭。
阮邛,阮秀,董谷,徐小桥,谢灵,刘羡阳,就六位。
刘羡阳不在山中修行,也不去大骊京城以北的新地盘,只是去了龙须河畔的铁匠铺子,徐小桥离开那处之后,那边就渐渐荒废弃用。
而刘羡阳也不见得如何修行,龙泉剑宗并未对外宣称他的宗门嫡传身份,所以刘羡阳每天就是四处闲逛。
董谷今天来到铁匠铺子那边,等了半天才等到游手好闲的刘羡阳返回。
刘羡阳屁颠屁颠跑过去,抱拳笑道:“大师兄找我?怎么不直接飞剑传信。”
董谷摇头笑道:“不是什么急事。”
刘羡阳端了两条小竹椅过来,各自落座檐下,刘羡阳说道:“大师兄有话直说,一家人不说两家话。”
董谷说道:“师父收了两拨嫡传弟子,所以刘师弟的名次太过靠后,我觉得不太妥当的,想要问问看刘师弟,有没有什么想法。”
董谷见那刘羡阳笑嘻嘻只说没想法的模样,只得继续说道:“刘师弟千万不要觉得我是在试探什么,绝非如此,我对于自己一直占着大师兄身份,其实一直很愧疚。我既是不入流的山中精怪出身,又非剑修,其实这些年里边,大骊山水一直都在笑话此事,师父不介意,是师父的胸襟,可我若是不介意,就真要坐实了非人的出身根脚。我董谷何德何能,一介山野精怪,就敢当这龙泉剑宗的开山大弟子?!”
他们师父阮邛不是那种拐弯抹角的人,先前在饭桌上,直说了刘羡阳是一位金丹剑修,是如今弟子当中,境界最高的人。
虽然关于大师兄一事,阮邛与董谷开诚布公说过一次,如果刘羡阳没来,董谷也会硬着头皮当下去。可既然刘羡阳早就与龙泉剑宗有渊源,境界又高,资质更好,那么这个大师兄席位,董谷是真心觉得换成刘羡阳,更妥当,对于龙泉剑宗更好。
刘羡阳身体前倾,双手搓脸,说道:“大师兄要选个稳重的人来当,管着乱七八糟的俗事,然后师弟师妹们,就可以安心修行了。董师兄,你觉得我像是个适合当大师兄的人吗?”
董谷说道:“总比我好。”
刘羡阳摇头说道:“你觉得没用啊。”
董谷无奈道:“明白了。”
董谷沉默许久,突然说道:“刘师弟,我不知为何,有些怕你。”
刘羡阳点点头,“是因为我去过剑气长城,出过剑的关系。加上我如今境界不够,隐藏不深。”
董谷立即恍然,便不再言语,起身告辞。
刘羡阳单手托腮,眺望远方,自己才出几剑,就已经如此,那么他呢?
第五座天下。
一座城池破开天幕,从天而降。
一个老秀才远观此景,既开心,又伤感不已。
开心的是剑气长城终究留下了这么多的剑道种子,从此香火不绝。
伤感的是,城池落地,让老秀才想起了早年骊珠洞天坠落人间,大概也是这般场景吧。
读书人说道:“我剑术确实不如陈清都。”
老秀才笑骂道:“你他娘的又不是剑修,就是个连个秀才功名都没有的读书人,这要剑术还高过陈清都,你让那位老大剑仙的面子往哪儿搁?”
读书人问道:“你不去那边看看?”
你一个文圣,偏要与我显摆什么秀才功名,什么道理。
老秀才挠挠头,嘴上说着还是算了吧,眼角余光却瞥向那个被誉为人间最得意的读书人,以及后者手中的那把仙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