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39章 贾生让人失望(下)

刚刚拿出一捧瓜子款待刘瞌睡的小姑娘,默默放回袖子。

咋说话的,想个屁?那就吃个屁嘞。

小米粒轻轻摇晃脑袋。

刘羡阳忍住笑,问道:“以前你那个好人山主,经常当我的跟屁虫,一起去那溪边,寻一处水面窄的地儿,我先跳,他后跳。嗖一下,跳向对岸,咚一下,掉进水里。我就在对岸笑他。”

小姑娘瞪大眼睛,使劲摇头,“刘瞌睡,你吹牛皮不打草稿,好人山主可厉害可厉害。”

除了不会吟诗。

再说了,如果好人山主是刘瞌睡的跟屁虫,那自己和裴钱怎么算,辈分岂不是低了去了。

刘羡阳缩着肩头,笑道:“小米粒啊小米粒。”

小姑娘嘿嘿笑道:“刘瞌睡啊刘瞌睡。”

刘羡阳望向远方,望向那明月,玩笑道:“要赶紧找个媳妇喽,然后生个与小米粒一样可爱的女儿!”

周米粒想了想,用小脑袋画了一个圆,“一般来说,可难可难。嗑了瓜子,不难不难。”

刘羡阳喃喃道:“短亭又长亭,长亭更短亭。亭亭复停停,归路行不尽。”

周米粒眼睛一亮,“刘瞌睡,你还会吟诗哩。能不能借我用几天啊?我以后好跟裴钱显摆显摆。显摆完了,我肯定还你。”

刘羡阳微笑道:“当然可以啊。”

然后一大一小,一起看着圆圆月,各自想着远远人。

金甲洲中部。

裴钱在一处结局惨烈的战场上,捡到了一个满脸泥污的小孩子。

这是一个大王朝仅剩的最后一支精锐边军了,足足十六万人,就这样一下子打没了。

对方当时初次相逢,孩子趴在地上,先看到了一双破败靴子,鲜血浸透靴子,停步在孩子不远处。

裴钱伸出手去,要将孩子从死人堆里拽出来,那个孩子坐在地上,一动不动,只是死死盯住那个浑身浴血的年轻女子,脸庞开裂,颧骨裸露。

眼神死气沉沉。

郁狷夫来到裴钱身边,看了眼那个瘦骨嶙峋的可怜孩子,再与裴钱说道:“那一拳,谢了。”

裴钱挤出一个笑脸,轻轻摇头。

她先前在战场上远远救下郁狷夫那一拳,学自雷公庙沛前辈一脉,所以裴钱不觉得有什么好谢的。要是给师父知道了,害自己白吃一颗板栗吗?

一袭白衣极为瞩目的那个年轻男子,独自站在一处山坡顶上。

修道一途,青冥天下有个道老二,被誉为几座天下的真无敌。

武夫路上,此人也有了几分真无敌的气概。

毕竟在他之前,还有个女子武神的师父在等他。

曹慈不但出拳杀敌,还能出拳救人。

裴钱至多就是能够分心留意在溪姐姐的安危。这还是因为郁狷夫与她并肩作战,相距不远。

但是那个曹慈,双拳却能照顾极远处的战场。

不愧是师父在武道上的唯一宿敌。

师父找对手,与师父做什么都一样,始终厉害。

就是找开山大弟子,好像不是太能够拿得出手。

裴钱与那孩子说道:“起来,该装死的时候装死,该起身的时候起身,起身再低头,这样才能活得久。留在这里,死了就是死了。”

裴钱其实早就注意到这个古怪孩子,只是先前照顾不到。

这孩子,是个妖族。

但是战场上,出身金甲洲的“孩子”,竟然死死护住了一个人。只可惜孩子拼死守护的那个人,早已死无全尸。而刚刚幻化人形没多久的孩子,只是被一道术法殃及,就付出了被打断长生桥代价,所以先前不是主动装死,而是晕死过去,等到清醒过来,才开始装死。

孩子最后起身,默默跟在裴钱身后,一瘸一拐行走。

裴钱走得快,他就走得快,裴钱走得慢,他就走得慢。

郁狷夫没有藏藏掖掖,直截了当说道:“裴钱,我多嘴说一句,你以后又要自己出拳,又要照顾好一个孩子,并不容易。”

郁狷夫倒是不会因为那个孩子的妖族出身,就心存芥蒂。

裴钱点点头,“很难。”

她转头看了眼那个瞬间停下脚步的孩子。

好像那个人死后,孩子身上的那股野兽气息,就开始重新聚拢,变得更像一个修行时日未久、不太擅长遮掩妖族本相的山野精怪。

哀莫大于心死。

裴钱停下脚步,转身面朝那个孩子,用金甲洲大雅言问道:“要不要跟我学拳?”

那个孩子无动于衷,只是站在原地。

郁狷夫皱了皱眉头,因为她从那个孩子眼中,看到了刻骨仇恨,对自己,也对裴钱。好像对整个天下和世道,都是如此。

没有道理,可事实偏偏如此。

那个孩子与裴钱对视,他终于愿意开口说话,伸出一手,嗓音沙哑,含糊不清,好似因为伤到了大道根本,以至于说话都难。

郁狷夫好不容易才听清楚,孩子是说那“借我钱,我就走。买命钱,以后还。”

裴钱说道:“学拳可以挣钱。”

孩子面无表情,低下头。

郁狷夫有些无奈,裴钱和这孩子,这都什么跟什么啊。

桐叶洲天阙峰青虎宫,老元婴陆雍心怀死志,找到了随军修士的领头武将,说要按照国师订立的山上规矩,与大骊王朝做一笔买卖。

那位身材敦实的武将点点头,说可以商量。然后立即喊来了两位大骊文秘书郎,与这位外乡老元婴商议细节,来的时候,还带上了一本秘录,记载之事,正是桐叶洲青虎宫和陆雍的详细消息。一位文秘书郎便与武将建言,陆雍不用去战场杀妖换取战功,炼丹即可,战功只会更大。那武将皱了皱眉头,直截了当,询问那年轻文官,所谓的炼丹折算战功,到底是怎么个算法,这陆雍搭上了一条性命,在跟我们谈此事,劳烦说仔细些。文秘书郎便先与一旁同僚仔细合计一番,然后开诚布公,按照大骊制定的既定章程,给出了武将和陆雍一个面对面的确切说法。

年轻文官,语速极快,措辞精准,没有任何含糊地方。

比如炼丹一切所需天材地宝,都不用陆雍和青虎宫给出,只是不与大骊计较工钱。

比如青虎宫的几种炼丹之法,如果当真能够对修道之人和纯粹武夫,有立竿见影的效果,那么只要陆雍愿意与大骊公开,也可以计算一笔相当可观的战功。

武将只是插嘴说了一句,你陆雍只管放心,若是不愿给出秘传的炼丹仙方口诀,大骊绝不会因此刁难青虎宫,更不会秋后算账。

陆雍喜出望外,强压着心中激动,一一答应下来。

从头到尾,只是不到半个时辰,连陆雍和青虎宫所有炼丹修士去往何处,如何去,各种丹药价格,折算成一笔笔具体战功如何计算,临时驻地的对接之人,那两位文秘书郎皆给了陆雍无比详实的说法。

谈完事情,两位年纪都不大的文官就迅速离去。

那武将也只是一抱拳,与他们没有任何客套言语。

陆雍心有感叹。

大骊边军的雷霆之势,原来不止在那战场上。

负责盯住此地外乡修士的大骊武将,每次披甲悬刀,巡视山水禁制,偶尔望向那些好似圈养起来的神仙中人,汉子眼神很冷,

与这位擅长炼丹的桐叶洲老元婴谈买卖,是作为一位大骊边军的职责所在。

大骊边军,律法最重,由不得谁不当回事。那些大大小小的规矩,都是刻在武夫的骨头里了。

大骊铁骑与随军修士,没有什么山上山下之分,皆是武夫。

可既然当下谈完买卖,就没太多忌讳了,汉子离去前,突然露出笑脸,朝老修士抱拳沉声道:“就凭老真人舍得死在异乡,天阙峰青虎宫,我与袍泽同僚都会记住。几个沙场莽夫的记不记住,当然不算什么,就只是与老真人说句心里话。”

汉子大步离去,铁甲铮铮作响,只留给老人一个背影。

陆雍忍不住朝那武将背影一抱拳,然后悻悻然放下,快步转身离去。做事去!

远处那老龙城战场上。

大寺高僧,与那不知名的道人,并肩作战。

老道人打开一幅享誉天下的行书《初霁帖》,内容不过二十八个字,后世印章竟然多达一百七十二个。

字字是符箓,一尊尊金甲傀儡,砸向妖族大军当中。

是一位名副其实的玉璞境修士,却在宝瓶洲籍籍无名。

宝瓶洲的武运,半点不输给中土神洲之外的其它七洲,甚至比那皑皑洲还要更加武运昌隆。

可是要论一洲本土上五境修士的人数,确实太过寒酸。

而那老僧,亦是丢掷出锡杖,化做一条青色蛟龙。

更摘下身上袈裟,蓦然大如云海,遮覆十数里战场,一件袈裟之上,似有水面清圆,一一风荷举。

大骊宋氏皇帝,曾经下旨在一洲之地,广建寺庙。

佛门当有还礼。

今天老僧与那道人在短暂休歇时,同坐云海上,相隔数百丈,以心声言语,老僧笑问道:“为何来此?”

“山中久居无事,就来山下看看。”

他的修道之地,是与昔年朱荧王朝一样国势雄壮的白霜王朝。

只是那一次的大骊铁骑打穿一国,马蹄过境,老神仙并未出手。

山上修行,道心无情。

不过他却不是宝瓶洲本土修士。云游至宝瓶洲,一住多年罢了。

老道人最后洒然笑道:“山外青草年年生,看不看,是贫道的事。开不开,也还是贫道的事。”

老龙城苻家首席供奉,剑修楚阳,曾经被许弱所求,然后又一同相逢于异乡。

好教那位常年横剑身后的墨家游侠,觉得昔年没白救他楚阳。

与那孙家供奉携手,

如今老龙城以一座苻家山水大阵作为屏障,这条南海战线上,已经出现了三个大窟窿,楚阳就在此负责拦阻妖族涌入。

疲惫不堪,却也杀得酣畅。

以老龙城作为阵法中枢的山水大阵,既负责阻挡那些送死不断、尸体堆积成山的攻城妖族,又能够为南岳山君范峻茂和一些得道之人,找出那些能够单独打破大阵禁制的上五境和地仙妖族。

大骊悬空剑舟,负责与蛮荒天下以攻对攻。

如今宝瓶洲老龙城以南,其实就已是蛮荒天下。

一洲之地,宝瓶开出金莲花,是一座大阵。

更有那二十四节气大阵,依旧流转无缺漏。

崔瀺坐镇“白玉京”,负责剑斩大妖。

有一位远道而来的女子剑仙,厮杀不断,出剑不停。

昔年佩剑“”早已碎裂不堪,无法再用,手中所持,还是她从浮萍剑湖宝库中扒拉出来的一把剑,

至于一位剑仙作为山巅立身之本的本命飞剑,在异乡、在家乡先后两场大战中,郦采又都受损。

这位女子剑仙,有那惊鸿一瞥,蓦然展颜一笑。

因为有个男人神出鬼没,远远递出一剑,斩杀了一位元婴妖族剑修就远遁,只扯开嗓子撂下一句,“今夜娘子,尤为美人,最最动人!”

郦采大笑答道:“老娘好不好看,还需要你说?!”

老龙城战场最南方,周密现身于此,身边跟着嫡传弟子剑仙绶臣,以及从剑气长城赶来的流白。

还有刚收的关门弟子,不是剑修的甲申帐木屐。昔年少年,如今青年。

绶臣皱眉道:“小小宝瓶洲,到底有哪些奇人异士,甲子帐前后都有记录,那些个意外,是从哪里冒出来的?是我错过甲子帐谍报了?”

木屐摇头道:“师兄不曾错过一封谍报。”

周密微笑道:“怪我离乡太久。也怪崔瀺谋划太多。”

不过在他眼中,其实所谓的意外,一个个都有迹可循。来了个意外,抹平就是了。

浩然天下历史上,曾有“天下机谋智计并归贾生也”的感叹。

木屐神采奕奕,说道:“绣虎崔瀺,不愧是隐官的师兄。”

周密笑道:“到底有几斤几两,崔瀺不死就不知。”

周密一挥手。

片刻之后。

一望无垠的壮阔海面上。

雷声渐大,惊天动地。

原来是靠近老龙城的海面之外,又有一层高达百丈的海面,齐齐汹涌而至。

正是王座大妖绯妃、如今蛮荒天下摇曳河共主的一记水法神通。

她要水淹老龙城!

北去路上,不断有那精通水法的妖族修士,各自施展本命神通或是添加术法,纷纷为那道铺天盖地的巨浪,推波助澜。

滔天大浪,凶狠撞向宝瓶洲南端的那座碍事城池。

登龙台上,稚圭身形化做一道虹光,越过老龙城大阵,撞入海中,尚未现出真龙之身,她就已经将方圆十数里之内的妖族,当场震杀无数。

周密对此视而不见,只是与关门弟子木屐笑道:“先前你说崔瀺不愧是隐官师兄,是不是不太妥当,该是那年轻隐官不愧是崔瀺师弟才对。”

周密仰头望去,以心声言语道:“绣虎以为然?”

巍峨法相身在大骊陪都高空的崔瀺,手托白玉京,十二飞剑大如剑舟,悬停在四面八方,崔瀺答非所问,微笑道:“贾生计谋,让人失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