挨了她一剑的女子山主,道号清霜上人。
只不过如今真正管事的,却是她的师弟,志大才疏,心性不正。
道理很简单,一剑斩开山水禁制,正在闭关的清霜上人,不惜破关而出,接下了黄庭的第二剑,反观那位男子,好像更喜欢看戏,如今正在偷着乐呢。毕竟山主师姐如此一来,需要闭关修养更久了,没个四五十年一甲子的,休想恢复原先境界。此人有件本命物,是一杆鱼竿,好像能够将一轮水中明月作鱼饵,与龙王篓,有异曲同工之妙。
如今唯一一个敢靠近茅屋的小龙湫修士,是个年轻女修,名为令狐蕉鱼,道号拂暑。
山中修士的道号,就像山下男子及冠的那个字,练气士不是随便就能拥有的,得是跻身中五境的洞府境才行。
爹娘都是小龙湫修士,是一双山中道侣,小姑娘作为独女,自然宠爱万分,只是他们都在山外战死了,原本可以不用死的,听说是外边有故友,必须相救,可能在很多人眼中,甚至是在小龙湫自家修士眼中,这是自己找死,简直可笑至极。但是黄庭半点不觉得可笑。
所以才会让那个叫令狐蕉鱼的小姑娘来这边“作客”。
小姑娘腰悬一只碧螺,是喊山之流的法宝,有点类似驱山铎,不过只能做成对山神、土地“训山”之事,不如后者那般神通广大,可以驱逐山岳、赶山入海。
这座小龙湫,好像跟山不太对付,比如山上有座煮石台,山外还有条滚山江。
唯一有点意思的地方,是古有两位仙人,曾在山中对弈,松下只留一局残棋,不知人间春去秋来。
黄庭去那边逛过,确实有点门道。
她转过头,看到了小姑娘朝这边走来,等对方走近了,黄庭就走向茅屋,小姑娘就跟着,极有默契。
茅屋内,唯有一床一凳,入冬后,再添了一只火盆,角落放着一袋子木炭,黄庭坐在床边,双脚踩在火盆边沿,身体前倾,手持火钳,拨弄炭火。
令狐蕉鱼蹲在一旁,伸手取暖。
黄庭说道:“有凳子不坐?”
令狐蕉鱼这才起身挪步,坐在那条长凳上,与黄庭围炉对坐。
黄庭随口说道:“令狐蕉鱼,又焦又糊的鱼?给你取了这么个名字,你爹娘怎么想的?”
令狐蕉鱼笑道:“黄婷姐姐,这里边是有门道的哦,当年娘亲怀上我后,有天做梦,梦见一丛芭蕉绿荫下水潭幽幽,有条鱼儿,上浮游到岸边,鱼儿抬头与娘亲对视,还说话了。爹娘都觉得是吉兆,就有了我这么个名字。”
如今山上,长辈和同门,都会刻意绕开她爹娘不说,当然是好心,怕她伤心。
可其实她不会多想的,甚至会觉得,
爹娘是那么好的人,为什么不说几句呢,肯定是高兴过于伤心的。
比如现在。
黄庭问道:“北边的宝瓶洲,有那大、小龙湫,跟你们有渊源吗?”
令狐蕉鱼一脸茫然,“啊?”
她是头一回听说宝瓶洲那边也有个小龙湫。
黄庭问道:“想不想跟我去太平山修道?”
令狐蕉鱼想了想,摇摇头,怯生生道:“不了吧。”
黄庭也只是临时起意,随口一说,小姑娘不愿意就算了,打趣道:“反正你不愁嫁。”
云窟福地最新的花神山胭脂榜,眼前这个小丫头片子,刚好位列其中。
令狐蕉鱼有些难为情,抬头看了眼炭火光亮映照下的女冠姐姐,对方可要比自己好看多了。
黄庭指了指墙壁上挂着的一把佩剑,笑道:“跟你不一样,我是剑修。脸蛋漂不漂亮,可当不了饭吃。”
至于那把从五彩天下带回的佩剑,是她从一处秘境遗址中捡来的。
约莫是仙兵有灵,算是自动认主,亮起一道剑光,就直奔她而来,她当时只是跟在一大帮仙师后头看热闹,
见那些中五境神仙们又是布阵,又是啥的,忙忙碌碌很辛苦,而她就是无聊散心,那会儿的五彩天下,一个金丹地仙,就敢开宗立派了。
此外黄庭在那边,还收了个小姑娘当徒弟,好像是个在五彩天下诞生的“本土”孩子。
只是这次没一起带回来,把孩子交给飞升城照顾了,毕竟在那座五彩天下,其实也有一座山头,立碑篆刻太平山三字。
方圆千里之内,修士莫入,否则就是与她问剑。
之所以能够破例离开五彩天下,是因为那个天下第一人的宁姚,莫名其妙找到了她。
宁姚当时身边还跟着个古灵精怪的少女,手持绿竹杖,腰悬抄手砚,好像叫郭竹酒。
小姑娘说话很有意思,自称是隐官大人的嫡传弟子,剑术一般般,拳法很结实。
宁姚跟黄庭说了些桐叶洲太平山的近况,说陈平安在那边打乱了小龙湫企图占据旧址的谋划。
还说黄庭如果愿意重返家乡,帮忙郭竹酒在那条光阴长河中护道一程,作为感谢,文庙不会阻拦,此地太平山“下宗”,飞升城可以帮忙照看百年……
黄庭当时看着那个与自己好像打商量的背剑匣女子。
真是难为这位五彩天下的第一人了。
当时郭竹酒大声道:“师娘珍重。”
然后少女压低嗓音道:“师娘,你放心,我到了宝瓶洲的落魄山,要是发现有那些狐媚子,胆敢三番五次死皮赖脸纠缠师父,呵,那就别怪我手下不留情了。”
小姑娘做了个抹脖子的手势。
宁姚摸了摸少女的脑袋,神色温柔,笑道:“你那个师父,天不怕地不怕的,最怕某事,刚好此事我最清楚。”
直到那一刻,黄庭才通过郭竹酒的先后三个称呼,惊讶发现一个真相,原来郭竹酒的师父,就是剑气长城隐官,也就是落魄山陈平安。
黄庭心知肚明,如果不是因为陈平安,以宁姚跟自己八竿子打不着的关系,没必要在文庙那边白白浪费一份功德。
再看那宁姚的脸色与眼神,黄庭就觉得很有意思,你是宁姚,也会这般女子吗?
不过这可能就是女子,就是喜欢吧。愿意为了某个人,变得不那么像自己。
令狐蕉鱼低着头,怯生生道:“黄庭姐姐,祖师爷让我与你问句话,我不敢拒绝,也不敢与你说。”
黄庭忍俊不禁,想了想,说道:“没事,你就跟他说,我在这边哪天待烦了,自会离开。”
令狐蕉鱼使劲点头。
既然有了个答复,那就无事一身轻了。
瞥了眼单纯的小姑娘,黄庭叹了口气,破例重复询问一句,“真不随我修行?”
令狐蕉鱼轻轻摇头,弯下腰,使劲盯着炉子里边的炭火,小声道:“每年都要给爹娘上坟的。去了太平山修行,就做不成了。”
黄庭点点头,嗯了一声。
太平山,如今只余自己一人。
身在在哪里,太平山就在哪里。
身在异乡,只觉孤单。
返回家乡,反而孤独。
桐叶洲中部一个刚刚恢复国祚的小国,在柳州一处治所在县城,大战过去这么些年,如今终于恢复几分生气了。
夜宵摊子,一位书生和个胖子坐一桌,各自吃着一碗滚烫的螺蛳粉。
其实一路走来,从秋天走入冬季,两人,准确说来是两鬼,他们也曾在山下见过那溪水磨坊旁,过河的运粮车队,盘车滚滚,老翁肩挑长杆,挂着一只野鸡。
民以食为天,老牛在身边。田家占气候,共说此丰年。
这会儿夜宵摊桌上,其实两只碗不算小,只是相较于碧游宫的那种碗,就显得尤其小巧了。
胖子一边吃一边摇头,“这肉桂,差点意思。酸笋也没有用那春笋里边的黄泥尖,至于泡山椒就更不提了,还不如之前做客的埋河水府。”
书生拿筷子轻轻敲了敲桌面,“差不多就可以了,五文钱一大碗的螺蛳粉,够价廉物美了,你还想怎样?”
关键是这个胖子碎嘴得像个婆姨,已经差不多是两大碗下肚了,而且看架势,还能再来一碗。
给自己取了个化名“姑苏”的胖子,突然停下筷子,抬起头,伸手抹了把嘴,再往桌子底板抹了抹,“一直憋着不说,也就只好憋着不问,都憋得我死去活来了,先前那趟渡水,你咋个回事?是瞧见谁了?还是给你逮住一条漏网大鱼了?明摆着是好事,又不是那俏婆姨,有啥不可以分享的,独乐乐不如众乐乐。”
钟魁抬起手,打算结账。
胖子急眼了,嚷嚷道:“干嘛,牙缝都没填满,我还要再来一碗的。”
钟魁没搭理他,不过掏钱的时候,直接给了四碗螺蛳粉的铜钱。
胖子打了个饱嗝,还算有点眼力劲,要是搁以往,可以升官。
钟魁袖手而坐,由着眼前这个胖子吃第二碗螺蛳粉。
这家伙也真是个少有的,传闻年少时嗜赌如命,废寝忘食,游手好闲,不事操行,在这个胖子篡位立国之前,曾经亲手拿棋盘砸死过人,也曾在大街上,被个不知他身份的女子,当面打耳光却不还手。
既能说些酸文,说那金鞭美少年,去跃青骢马,当时春衫薄,杏花吹满头。
就像这会儿,也能说那人饿极了,再一干活,吃饭就香,吃饱喝足,沾枕头就睡。睡觉就能踏实,别说不会再去惦念白天瞧见的大姑娘,就连皇帝都不怯了,哪还有闲工夫去想那些有的没的。
钟魁轻声道:“穷治百病,是一个很苦的说法。”
那个胖子卷了一大筷子螺蛳粉,闻起来是臭,吃起来贼香,撇撇嘴,“再苦又能如何,不还是得乖乖认命,水有源树有根,山有来龙去脉,人有生老病死,既然是老天爷订立的规矩,咱们不低头也得低头。再说了,我可不是你们读书人,不讲究什么哀哉天地间,生民常苦辛。退一万步说,我后世的名声再差,可是在当年,我还当皇帝坐龙椅那会儿,自家老百姓伸长脖子让别国修士砍,你看他们敢砍吗?所以要我说啊,如今北边的那个大骊宋氏,至多也就算是我当年早早做成的境界了。”
钟魁笑道:“这种豪言壮语,不如先余着。”
姑苏咧嘴一笑,“当那人面又如何,老子照说不误。”
其实双方原本早就该去往大伏书院了,之所以改变路线,一路绕水再绕山,晃荡到此地,还能如何,还不是钟魁大爷主意多。
姑苏可没有算卦的本事,不晓得钟魁到底想什么,以前自己还当官没穿龙袍的时候,那个比自己还喜怒无常的前朝皇帝,时不时就会拉个算命先生过来,让他们给自己算命,何时会死。算卦先生们的下场,可想而知。
大伏书院,是旧址重建。而书院新任山长,来自大骊王朝的林鹿书院,程龙舟,并且是那条黄庭国万年水蛟的妖族真名。
等到胖子吃完,钟魁带他去往一座县城隍庙,衙门崭新,而且是位新任县城隍爷。
姑苏问道:“钟兄弟,怎么不直接去州城隍那边?实在不行,咱哥俩去郡城隍抖搂威风也成呐。”
因为同时是州、府治所在,故而刺史衙门、府衙与县衙皆同在一城,而且还是两个附郭县在一城的格局,也好,可以算是一双难兄难弟了,按照官场上的门道,这就叫三生不幸知县附郭,三生作恶附郭省城。与附郭县令相似,一地城隍爷也是差不多的处境,甚至当起官来还要更难些。
先前白天在城内闲逛了一圈,他们打听到了些小道消息,据说这边的两个附郭县,这两年都在争那个“首县”头衔。
附郭县间的排序,一般来说是以历史长短来排序的,但是例如“上元”、“仁和”这种嘉名的县,似乎会优先。
如今钟魁地位超然,类似稗官野史里边,那种帮着皇帝陛下“巡行天下,抚军按民”的钦差大臣。
哪怕钟魁其实暂时还没有个正儿八经的酆都官身,但是就像演义小说里边写得差不多,手持尚方宝剑,可以先斩后奏。所以比起地方上的封疆大臣,权柄更大,因为钟魁完全可以便宜行事。
钟魁站在门口,不着急登门入内,突然说道:“先前我收到了一封密信。”
姑苏双手使劲揉着脸,“咋的,你那个朋友,除了打断仙簪城,又做成啥出格事啦?来,不妨说说看,看能不能吓死我。”
钟魁以心声笑道:“没什么,就是有人抢走了半条曳落河,再一举搬空了托月山,斩杀一头飞升境大妖,联手迁徙明月皓彩去往青冥天下。”
姑苏笑呵呵道:“我还以为多大事儿呢,也就那样。”
胖子擦了擦额头,还好,没有汗水。
“钟兄的朋友,就是我的朋友了,既然都是朋友,那还谈什么境界呢,要我说啊,你那朋友,越看越俊俏,男人就得这样,乍一看,不如何,却能让旁人越看越精彩。”
姑苏高高竖起大拇指,“钟魁,你交朋友,还是很可以的,在这件事上,我确实不如你,得给你竖个诚心实意的大拇指。”
见钟魁似笑非笑,胖子用大拇指蹭了蹭脸庞,“他这相貌,在我年轻那会儿,都得让他三分!”
这个胖子,明摆着开始亡羊补牢了。
之前还觉得年轻隐官,能够拐骗那宁姚当道侣,就是个定然擅长花言巧语的大猪蹄子,是个肠胃不好、吃不得粗粮的主儿。
结果一听说蛮荒腹地那边的这几桩天大变故。
姑苏再联系钟魁与那大妖乌啼的那场对话内容。胖子用屁股想,都知道是谁做出来的一连串勾当了。
哪怕不是陈平安的亲自递剑,可好歹是这位年轻隐官带头领衔,功劳大了去,所以立即见风转舵,“这等千年不遇的豪杰,回头一定要帮我引荐引荐,别说称兄道弟了,就算喊他一声哥,我不亏心。”
钟魁笑道:“马上就能见面了。”
回望一眼街道,钟魁突然临时改变注意,笑道:“找个地方喝酒去。”
胖子拍胸脯道:“老规矩,我结账!”
钟魁看向胖子。
胖子悻悻然道:“新规矩,以后一律我结账,事先说好,喝花酒除外啊。”
不然按照他姑苏大爷的一贯宗旨,做人不贪大方二字,当鬼莫贪豪爽二字。
钟魁笑问道:“听说你一直珍藏着玉版十三行?”
胖子转头狠狠呸了一声,“哪个史官猪油蒙心了,泼我脏水坏我名声!”
钟魁拍了拍胖子的肩膀,“没有的话,我劝你就别见我那个朋友了,悠着点,他这个人很记仇的。”
一旁胖子眼珠子急转,开始权衡利弊。
钟魁走向一处路边酒肆,落座后,就开始默默喝酒。
聪明人愿意做傻事,好人可以做成壮举。
何为侠客,就是骨子里流淌着一条江湖。
今宵爽快,有客有酒,趁一天风清月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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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幕沉沉,到了蒲山云草堂的山门口,陈平安与两位门房修士自报身份。
不过比起上次,多了个仙都山的身份。
门房这边显然被打过招呼了,只听说过“曹沫”,便让曹仙师稍候,立即以一只折纸而成的青鸟符传递此事。
小陌打量了一眼,有点眼熟。这一道蒲山秘传的传信符箓,女子骑乘青鸟状。
很快就有两人赶来山门这边,迎接陈平安这一行贵客。
薛怀,远游境武夫,这位老者相貌清癯,气态儒雅,头戴纶巾,飘然出尘有古意。
所以虽是武学宗师,却在山外一直被敬称为薛夫子。
薛怀身边跟随一位仙风道骨的老元婴修士,手捧拂尘。
上次为人护道,薛怀在游历云窟福地的黄鹤矶时,就已经与曹沫和郑钱打过照面。
作为叶芸芸的嫡传弟子之一,薛怀与那个金顶观的首席供奉芦鹰,同为一大帮年轻人的护道人。
师父叶芸芸当时本想与曹沫问拳,那个曹沫却自称是晚辈,并且婉拒了问拳一事。
听师父事后说,那个姜尚真说好友曹沫此人,接连拒绝了三次。
可既然对方是郑钱的师父,薛怀倒不至于觉得是曹沫如何故弄玄虚了。
别说是对方亲手教出的一位高徒,能够在金甲洲和宝瓶洲两处战场大杀四方,杀妖无数,救人亦多,何况这位弟子,还有那与大端曹慈问拳四场的壮举,就算是薛怀自己,哪怕是个远游境武夫,也不觉得自己能够做出别人一个弟子的类似事迹,只说与曹慈问拳一事,估计曹慈根本就不乐意出手吧。
薛怀在方才覆地远游的下山途中,其实第一眼就看到了曹晴朗,还有那个手持行山杖的小陌。
薛怀抱拳歉意道:“曹仙师,我师父与一位朋友出门游历了,不在山上,只是离着不算太远,祖师堂已经飞剑传信,至多一个时辰,就可以返回蒲山。”
一旁元婴老仙师打了个拂尘,稽首致礼,毕恭毕敬道:“檀溶,古木檀,水盛溶。如今忝为蒲山掌律,拜见曹仙师。”
不是老仙师好说话,见人就给大礼,事实上,在蒲山祖师堂,檀溶是出了名的不好说话,家主兼山主的黄衣芸不管事,就由不得檀溶不立规矩当恶人了。
而且天下仙山、门派的掌律祖师,几乎就没几个是好脾气的。
实在是自家蒲山,与这位驻颜有术的曹仙师,结结实实欠了一份天大人情,之前青虎宫陆雍的一位嫡传真人,主动登门蒲山,送来了足足两炉子羽化丸,一颗神仙钱都没收。
按照山主的说法,正是眼前这位曹仙师,帮忙蒲山与青虎宫牵线搭桥。
陈平安抱拳笑道:“久闻檀掌律是山上的金石大家,珍藏印蜕千册印章万方,晚辈肯定要借此良机,逛一逛的檀掌律的千金万石斋。”
“不曾想曹仙师也有此好?”
檀溶脸上笑容更浓,需知这位老元婴,生平最瘙痒处有二,一是在半百岁数,就已是蒲山祖师堂的“两金”嫡传,既是金丹境修士,又是金身境武夫,故而曾经亲手篆刻一对私人藏书印。再就檀溶这印谱印章的收藏极丰了。
檀溶领着这拨来自仙都山的客人,一同御风去往蒲山待客之处,位于邻近山巅祖师堂的崖外云海上。
只有款待贵客,云草堂才会拣选此地,白云深处有一棵绿意葱茏的参天古树,荫覆数亩,围以一圈白玉栏杆。
云草堂弟子,无论男女,皆多才情,几乎人人精通琴棋书画,很大功劳,来源于此。
先前一路上与那位曹仙师相谈甚欢,起先还以为对方聊起金石一道,只是说些惠而不费拉近关系的客套话,不料双方越聊越投缘,说起某些知者寥寥的印蜕,对方臧否评语,往往一语中的,极有见地,绝不是上山前临时抱佛脚,看几本印谱书籍就能够说出来的行家话。
小陌就又想明白了一个道理,十八般武艺傍身,绝不会闲置,总有用到时。
裴钱斜瞥一眼某人,好像是说我师父会的,你会吗?怎么当的得意弟子?
曹晴朗无可奈何,没来由有些怀念那个郭师妹。
郭竹酒要是在这里,最头疼的,就该是裴钱了。
每逢树上百花绽放,花开一朵,便有一位玲珑可爱的娇俏女子,现身其中,它们都是炼形成功的花卉草木精魅之属。
这等山上独一份的绝美仙家景致,颇为消耗天地灵气不说,即便是檀溶和薛怀,也不是谁想见就能见到的。蒲山历代家主,对那些小家伙一向礼敬,不可随意打搅它们的清修。所以小家伙们脾气不小,经常消极怠工,一旦花开,躺那儿趴那儿纹丝不动,可就要闹笑话了。又不是没有过这样的尴尬局面,训又训不得,打骂更不舍得,还能如何,要知道上次两位贵客登门,可是玉圭宗的老宗主荀渊,领着新任宗主姜尚真,联袂拜访蒲山。
上次花开时,骂声无数,此起彼伏,甚至还有不少精魅,或叉腰或跳脚,朝那姜尚真吐口水。
那个吊儿郎当的新任宗主,便四处飞奔,双手捧起接那场“雨水”,还舔着张脸,连连道谢呢。
最后还撂下一句“好雨知时节,遇我乃发生。”
这般贵客,少来为妙。
所以这次掌律檀溶下山之前,专程来这边事先打过招呼,还得昧着良心说今天这拨贵客,其中那个曹沫,虽然顶着个玉圭宗末等客卿的身份,可他其实与那姜尚真半颗铜钱的关系都没有的。然后老掌律自己担心弄巧成拙,再郑重其事说了那两炉子青虎宫坐忘丹的事情,以及那个“郑钱”的事迹,小精魅们便神色殷勤,早早就十分憧憬了。
白云如铺在天上的地衣,亮如白昼。
在作星象排列的十数白玉石凳旁,檀溶等客人们都已落座后,老仙师就从袖中取出一枚色如碧玉的青铜小磬,以手指轻敲三下,清越悠扬。
树上从高到低,次第花开,花中女子们或身姿曼妙,翩翩起舞,或抚琴或吹笛,以古言古语传唱歌谣,她们身形长约一指,皆神仙娥眉,作古鬟髻,衣衫烟霓,裙袖广长,香气环旋,景象旖旎且仙气缥缈。
等到异象结束,陈平安起身与那些栖居古树的仙真们抱拳致谢,小陌三人当然是跟着起身。
其中有一袖珍女子,悬佩白玉灵玺,头戴古朴太真冠,容眸流眄,神姿清发,她挪数步,站在花瓣旁边,问道:“曹仙师,听檀掌律说尊驾来自玉圭宗?可认得那位战功彪炳的姜老宗主?”
檀溶立即担心不已,只是这种事情,又不好以心声提醒曹沫什么。
陈平安却早已心领神会,出门在外,尤其是在女子面前,谁说自家与姜尚真是朋友,傻不傻,故而毫不犹豫摇头笑道:“曹沫只是个不入流的玉圭宗客卿,哪里能够有幸认得姜老宗主,万万高攀不起的。”
我家落魄山,只有周肥周首席,从无什么姜尚真。
那女子似乎将信将疑,最后只是啧啧摇头道:“男人呦。”
她倒是没有继续多问什么。
蒲山的酒水,比云雾茶名气更大,在山上被誉为小百花酿。
只送不卖,蒲山又不缺钱。
光是蒲山之外七十余处山水租金,所以蒲山管钱的祖师,历来是最轻松的。先前一次祖师堂议事,商量大战过后,各地收取租金一事,叶芸芸关于此事,言简意赅,只给了两个字,算了。
叶芸芸一般不太参与具体庶务,挣钱花钱,都是当那甩手掌柜,可是她只要每次现身,历来是一言堂。
山主发话,也就不用讨论什么了,蒲山很快递话出去,不管是名山大岳还是江河湖泊,祠庙,只要是名正言顺的继任者,一律免租百年。
等着叶芸芸返回山头,檀溶再次与那曹仙师谢过两炉羽衣丸一事。
要不是那个管钱的老财迷,如今在外奔波,忙碌购置几个新山头,不然此次曹仙师造访云草堂,就他那么没皮没脸的老家伙,估计都得鞠躬道谢才甘心,因为此人的几位嫡传弟子,就都各自分到了一颗羽衣丸,使得破境一事,要么更有把握,要么就是有了眉目。
陈平安笑着说自己当初只是帮忙提了一嘴,说蒲山打算购买一炉坐忘丹,也没有想到青虎宫最后会送出,估计还是因为陆老神仙他由衷认可蒲山的门风,不然最多就是买卖价格上有所实惠。
真相如何,檀溶和薛怀当然心知肚明,只是对方有意这么说,算是帮着蒲山抬轿子,终究是颜面有光的事情。
双方随口聊到了那个吴殳的开山大弟子,金身境武夫郭白箓。
薛怀对这个晚辈,不吝赞美,笃定郭白箓未来的武道成就,会很高,一个二十岁的金身境,关键是年纪轻轻就拿过了两次最强二字,武运在身。
陈平安点头说了句,郭白箓肯定前途不可限量。
裴钱正襟危坐,面无表情。
不管是纯粹武夫,还是山上修士,如今都认可一事。
那就是以大端王朝的曹慈领衔,由他单独一人,带头走在最前方,在武学道路上一骑绝尘。
此外曹慈的身后,比如眼前这个宝瓶洲的郑钱,中土神洲的郁狷夫,以及类似桐叶洲的郭白箓,这些在近二十年内得过“最强”二字的,算是最有含金量的年轻一代,毕竟是浩然、蛮荒两座天下的最强某境。
薛怀犹豫了一下,还是放弃了与郑钱切磋拳法的念头,终究是贵客,对方一行人还没见着师父,自己就跟人打一架,不合礼数。
再说了,本就是一场胜负无悬念的问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