郭竹酒笑着不说话。
陈平安问道:“怎么了?”
郭竹酒嘿嘿笑道:“师父,不晓得咋个回事,想得越多话越少,也怪。”
陈平安板着脸点头道:“很好,随师父。”
青同没有见过如此眼神温柔的年轻隐官。
李槐突然说道:“陈平安,跟你商量个事儿。”
陈平安笑着点头,跟着李槐走入屋内。
杵在门口当门神的嫩道人,比李槐还紧张,站了一会儿,嫩道人觉得还是坐下更舒坦点。
就像一位风骨凛然的骨鲠之臣,奈何碰到了个油盐不进的昏君,难以施展抱负,所幸被那昏君钦点为顾命大臣,去那潜邸,悉心辅佐太子殿下,然后有一天,那个老皇帝,摆出一种托孤的架势了,说要将国库家当全部交给太子殿下打理,就像打开天窗说亮话,以后就是你负责“监国”了。而这个太子殿下,在这种关键时刻,偏偏怂了。
差不多就是这么个意思吧,些许出入,可以忽略不计。
这让坐在门槛那边的嫩道人如何能够不紧张。
天下道理,大不过一句落袋为安。那些别人求都求不来的好东西,公子,李槐大爷,李槐小祖宗,求你先落袋为安呐。
那么多无所谓生死的金甲力士,再加上某些沦为鬼仙、然后被囚禁在金甲力士“腹中牢笼”的可怜虫,一旦都认李槐为主……
如果是在那个大伤元气的桐叶洲,只要没有一位十四境拦路,足可横扫一洲!
李槐在陈平安这边,从来都是没什么忌讳的。
反正自己是啥人,陈平安最清楚不过了。
之前老瞎子身在蛮荒天下,将李槐和嫩道人强行拽入梦中,重返十万大山。
结果在那山巅,出现了一尊之前从未见过的巨大神灵,对方哪怕是单膝跪地的姿态,那颗头颅也能够与山巅齐平。
差点没把李槐吓得直接离开梦境,当时还是老瞎子帮着稳住道心,李槐才没有退出梦境。
嫩道人当然很认可李槐,胆子小,却宅心仁厚,不是个读书种子,但是总能灵光乍现,从嘴里蹦出几个极好的道理。
至于老瞎子看待李槐,真是怎么看怎么好,反正就是万般顺眼。
需知李槐在老瞎子那边,既是“开山大弟子”,又是“关门弟子”。
陈平安耐心听过了李槐的言语,轻声道:“你是有两个顾虑吧?”
李槐嘿嘿笑着,挠挠头,“还是你最懂我。”
嫩道人颇为好奇,原本以为李槐就是怕担责任,才在老瞎子那边用了一个拖字诀。
陈平安思量片刻,缓缓说道:“我觉得你暂时不收下那份馈赠,没有任何问题。”
李槐的担心分两种,一种是担心自己“德不配位”,细胳膊细腿的,一个儒家贤人的头衔,就已经让李槐战战兢兢。
再一个,才是真正让李槐不敢去面对的事情。是怕那大半个师父的老瞎子,与家乡某个老人一样,什么都留下了,然后在某天说走就走了,都不打声招呼。
李槐轻声道:“可我好歹是个儒家子弟,还是齐先生的学生,明明可以做点什么,就因为自己胆子小,一直躲着,像话吗?”
陈平安笑着不说话。
李槐问道:“陈平安,你说的这个‘暂时’,是多久啊?”
陈平安开口道:“等你哪天自己都觉得不怕了,下定决心了,就可以。”
李槐问道:“那如果连蛮荒天下的那场仗都打完了,我还是心不定呢?”
陈平安没有直接回答这个问题,笑问道:“那我也有两种说法,一种好听的,一种难听的,你想不想听?”
李槐眼睛一亮,“先听难听的。”
陈平安说道:“从你小时候第一天进入学塾念书起,齐先生就只是希望你好好念书,书上内容可以背了又忘忘了又背,但是‘努力’二字不丢掉,长大以后,知书达理,是个正儿八经的读书人,识得字看得书,能写春联能记账,让你爹娘觉得脸上有光,就足够了。齐先生就没想过你李槐要做那种一般意义上的大人物,而我自从第一天认识你,就知道你是怎么个人了,说实话,哪怕是现在,我也不觉得在读书这方面,能跟小宝瓶,林守一他们做比较。”
陈平安还有句话没说出口,杨家药铺后院的那个老人,同样只希望你李槐的日子,就只是安安稳稳的。
而药铺杨老头的这份嘱托,是不需要说的,所以齐先生清楚,陈平安也明白。
此外,那场发生于两座天下之间的大战,何等云波诡谲,山巅算计层出不穷,李槐一旦投身战场,置身其中,以斐然、甲申帐木屐之流的心性和手段,自然就会拿出与“李槐”对等的棋子去……兑子。李槐又心性简单,性格温厚,一个不小心,心境就会倾覆倒塌,即便人没事,老瞎子怎么都不会让李槐夭折在战场上,心呢?而人心补救之难,陈平安深有体会。
只需一个小例子,在某处战场上,浩浩荡荡离开十万大山的金甲力士汇集成军,蛮荒天下即便在那处战场溃不成军,但是蛮荒军帐只要稍用手段,让那金甲力士“误伤”数十位浩然修士,或是数百上千的浩然兵甲锐士,恐怕如此一来,李槐这辈子都会愧疚难安,甚至一辈子都会无数次从噩梦中惊醒过来。
一场仗结束,熬不过去,李槐麾下的那些金甲力士,就像今天屋内书架上的那些书籍,成了摆设。可是整座浩然天下,偏偏都对李槐寄予厚望,你是山崖书院的贤人,是齐静春的弟子,是文圣一脉的再传弟子,你拥有那么关键的一股恐怖战力,为何不愿投身战场?
即便李槐熬得过这一道艰难心关,开始强迫自己去接纳战场上的某些道理,不得不去做那些与圣贤书籍相背离的事情,不断告诉自己战场上刀枪无眼,妇人心肠不掌兵权,最终继续率领金甲大军,一路南下,那么李槐的未来人生,就像岔入了另外一条道路,可能会因此成熟,会更好,甚至可能会成为名副其实的书院君子,但是,更可能会长长久久,难以释怀,一辈子都活在愧疚当中,似乎道理都知道,就是……自己不放过自己。
但是这些话,这个道理,陈平安同样“暂时”不想与李槐掰碎了敞开了说。
人生路上,有时接纳一个极有分量的道理,哪怕这个道理再好,就是一个登山之人的背篓里增添了一块大石头。
会让人步履蹒跚,不堪重负,苦不堪言。
李槐疑惑道:“这就已经是难听的啦?”
陈平安微笑道:“好听的,就是你李槐是我们文圣一脉的弟子,那就很简单了,从你的师祖文圣,到你的授业恩师齐先生,再到大师伯崔瀺,二师伯左右,三师伯刘十六,到小师叔陈平安,我们在先前那场席卷两座天下的大战中,都没少出力,论战功对吧,我们每个人稍微匀给你一点,也不算少了。”
李槐一脸错愕,随即闷闷道:“还不如难听的呢。”
门口那边的嫩道人立马就不乐意了,你这个姓陈的,咋就这么焉儿坏呢。
当我嫩道人不存在是吧,敢这么明目张胆欺负我家公子?
咱俩划出道来,有本事就撇开各自的靠山,再去掉一些个虚头巴脑的身份,以及事后谁都不许记仇,练练手,切磋切磋道法?
陈平安继续说道:“李槐,要相信自己,在战场之外,你以后可以做很多事情,书斋治学,还有治学以外的,可能其中有些事,绝大部分的事情,别人也能做,但是总归会有些事,真就只有李槐能做,不管是作为儒家子弟,还是自己为人处世,这点信心还是要有的。”
李槐抬起头,“我不太相信自己,但是我相信你。”
陈平安笑着一拍掌,“这不就得了。”
李槐记起一事,拿起桌上那本书,随口问道:“陈平安,你知道写这本书的吕喦吗?”
陈平安笑着点头道:“不但知道,而且我还见过这位吕祖,道号纯阳,是一位极有学问的得道高真,吕祖与齐先生一样,在三教融合这条道路上,走得很高很远。”
陈平安扫了一眼书架,确定这本书籍的原先位置,不由得感慨,这都能被李槐翻出来?
自黄粱国开山以来,再在某天被某人添了这本书籍,搁在书架上,想必这栋宅子的过客不少,真正翻过此书的,可能就没几个。
毕竟道书之外的杂书,在山上府邸,更多是作为一种装饰物的摆设。
嫩道人开始提心吊胆了。
因为在陈平安走进屋子的那一刻起,嫩道人就开始恨不得求神拜佛,求自家公子千万莫要与陈平安这个人精儿,提及这本书和那吕喦。
要是陈平安一行人没有登山,这本书就算李槐不拿,嫩道人都会偷摸带走。
陈平安想了想,说道:“回头我跟高掌门打声招呼,让黄粱派将这本书送给你?”
李槐哈哈笑道:“别,我可看不懂,之前翻了一半就头疼,还是留在这边好了。”
门外院内,陆沉以心声与陈平安笑道:“贫道终于想明白了,为何纯阳道人在石窟那边没有留下任何道痕,青同道友所说的那本道书剑诀,某种意义上,其实就是李槐手上这本书籍了,只是需要翻书人诚心正意,真心认可书中所写的内容,才能够有那‘至诚感神,天地共鸣’的效果,书本内外两两相契,心有灵犀一点通,即是言外不传之秘,无上之心法,就算在白玉京五城十二楼,这都是一种比较玄妙的口授亲传了,难为当年纯阳道人才是一位刚刚结丹的地仙,便拥有了这份道法造诣,如果贫道没有猜错的话,李槐如果愿意将此书大声朗诵几遍,或是在心中默默反复背诵,在某个关头,就会有异象发生,书上文字就会如同一场‘沙场秋点兵’,重新排列,变成一部真正的剑法道诀,直指金丹大道。”
陈平安接过那本书,翻了几页,书页材质寻常,就只是民间书肆版刻版本,这就意味着即便此书能够承载吕喦留下那部剑诀的道法真意,但是这本书本身,很容易在各朝各代的天灾人祸当中销毁,便与陆沉问道:“只能是屋内的这本书?”
陆沉摇头道:“倒也未必,纯阳道人多半还有其它安排,否则只说那皇帝御赐匾额‘风雷宫’的吕祖祠,都没影了,要真是只有这本书,汾河神祠书楼库房只要走水一次,或是遭受几次兵戎,这份传承就要彻底断绝,以纯阳道人的手段,想来不会如此……孤注一掷。只是不管如何,这份道缘,如今就在李槐……不对,此刻是在你陈平安手上了。”
陆沉啧啧称奇道:“只用两颗谷雨钱,便买下一本直指金丹的道书,这笔买卖,真是赚大了。要是被中土顶尖宗门得知此事,别说两颗,两千颗谷雨钱都愿意点头,只怕你反悔,四千颗谷雨钱好商量,八千颗不是没得谈。若是无主之物,更要疯抢,搁在青冥天下,恐怕就是一场大乱了,不知有多少上五境要为此勾心斗角,多少地仙不惜大打出手,打得脑浆迸溅,为宗门香火千年大计而身死道消。”
“纯阳道人留下的这部剑诀,简直就是为你们仙都山量身打造的秘籍,天下道书秘法千千万,哪本敢说自己‘直指金丹’?关键还是剑诀。”
陈平安与李槐开口笑道:“这本书籍,意义重大,因为涉及到那位纯阳道人的剑术传承,所以价值连城,你要是不收,我就收下了。”
人间道门剑仙一脉,青冥天下玄都观是当之无愧的祖庭,但是至吕喦处,别开生面,另起高峰。
李槐满脸无所谓,手捧多大碗,就吃多少饭,知道自己有几斤几两,就使多大的气力,这就是我李槐一贯的为人宗旨。
这次轮到陆沉呆若木鸡了。
陈平安真就收下了?不重操旧业当那善财童子啦?
嫩道人更是急眼了,火急火燎,以心声说道:“公子,给不得,机缘一物,可不能自己送上门来,却被你双手推出门外去啊,使不得使不得,别说蛮荒天下那边打破头都要抢到手,即便是在这喜欢讲礼讲规矩的浩然天下,不也有那句‘天予不取反受其咎’?公子,就算要送给陈平安……咱俩好歹自己留下书本真迹,公子大不了让陈平安随便抄书便是了,谁都不少谁的,岂不是皆大欢喜?”
李槐摇头道:“想这么多干什么。”
嫩道人心中翻江倒海,只是憋了半天,还是苦笑摇头,不再继续劝说李槐。好公子唉,我老嫩怎么摊上你这么个不把机缘当机缘的大爷。
陈平安从袖子里摸出五本册子,交给李槐,笑道:“任务完成了。”
是李槐之前的一些读书疑难,在文庙那边交给陈平安两本册子,文庙议事结束后,陈平安就一直比较上心,经常会拿出来细致解惑,甚至是只要偶有别样心得,就在空白处不断增添补注,就像在桐叶洲大泉王朝的那座望杏花馆,就曾取出笔墨,之后在仙都山那座暂时作为道场的长春-洞天之内,陈平安也没闲着,提问题不容易,回答问题更难,所以李槐给了两本册子,陈平安今天归还时,就是总计五本了,而且陈平安那三本册子上边,字迹都是蝇头小楷,而且在最后一本册子的末尾,还细心标注出了各种引用书籍的一大串书名。
李槐接过册子,“我会认真看的,这就翻翻看。”
陈平安独自走出屋子,跨过门槛后,发现陆沉闲来无事,已经出门逛去了。
之前听说了,黄粱派女修比较多,尤其是这娄山,都快有阴盛阳衰的嫌疑了。
原本坐在门槛上的嫩道人站起身,跟陈平安一起站在门外廊道中。
陈平安以心声说道:“吕祖撰写的这本书籍,我下山之前,会重新交给李槐,让他闲暇时就多翻多读几遍,到时候你要借阅,就跟李槐要。”
嫩道人微笑道:“好说好说。”
这事闹的,兜兜转转的,倒也不算与这桩机缘失之交臂?
陈平安继续说道:“老话说身怀利刃,杀心自起。这个道理,不可不慎重对待。”
嫩道人当下心情不错,才乐意敷衍这位年轻隐官几句,否则与我掰扯这些空话大道理,你小子找错人了吧?我桃亭可不是你们儒家子弟,也不是那啥浩然修士,便随口说道:“隐官说得对,不愧是读书破万卷的圣人子弟。”
陈平安不以为意,只当没听出嫩道人言语中的那点讥讽之意,自顾自说道:“老瞎子将你安排在李槐身边,只是让你负责护道,就别做那种画蛇添足的‘传道’事。”
“如果不是在是否接纳金甲力士一事上,你还算厚道,只是心中想得迫切,到底没有如何撺掇着李槐答应下来。”
“不然我就让你知道,敢坏我文圣一脉弟子的赤子之心,胆敢扰乱李槐的那颗平常心,下场会是什么。”
“不管你信还是不信,只要我觉得你在这件事上做错了,只凭个人喜好,将李槐带到歧路上去,那就别怪我没提醒你,除非你桃亭能够赶在我出手之前,就已经一路逃到十万大山,不然老瞎子护不住你。”
嫩道人神色阴晴不定,一言不发。
很想撂句狠话,但是几次话到嘴边,嫩道人都克制住了。
到最后,只觉得万分憋屈的嫩道人,就只能憋出一句底气不足的怪话,根本就没敢在言语上边与这个年轻人正面交锋,“这才几天没见,隐官的官威更重了。”
但是今天这个语气平静却锋芒毕露的年轻隐官,依旧在那边自说自话,“退一万步说,就算你逃到了十万大山,老瞎子护得住你一时,依旧护不住你一世。”
嫩道人用眼角余光打量对方一眼,青衫长褂布鞋,双手笼在袖中,背靠着墙壁。
才记起一事,按文庙那边的文脉辈分来算,这家伙好像确实是李槐的小师叔?
罢了罢了,文圣一脉的护短,嫩道人是晓得的,几座天下都清楚。嫩道人绝对不想去亲身领教,验证此事的真假。
再说了,陈平安是李槐的小师叔,我是李槐的护道人,就是半个自家人的关系了,关起门来说几句难听话而已,忍了。
只是嫩道人总觉得几天没见,身边这个家伙好像就大变样了。
是走过一趟蛮荒腹地和那托月山的缘故?不止,好像是当下这趟游历,又让这位年轻隐官在某条道路上,又有收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