得是多么读死书的人,才会觉得只有强者才能开口讲理,才会觉得只有强者才配拥有道理。
在我浩然天下,万世不易不移之物,不是至圣先师和书上道理,不是任何一位十四境修士,唯有千秋凛然的天地正气。
青同听得头皮发麻。
小陌倒是半点不觉得奇怪。
因为知道万年之前,天地间最早那拨“书生”的脾气。
身材高大的老先生伸出手掌,按住年轻人的脑袋,沉声道:“有人问‘以德报怨,何如?’有个老不死的家伙,也就是我了,我早就给出答案了,‘何以报德?以直报怨,以德报德!’”
在儒家历史上,曾经有过一段极为辉煌璀璨的岁月。
天外,礼圣领衔,率领儒家陪祀圣贤,与龙虎山上代大天师在内的众多大修士,一起跨越星辰,主动追杀神灵余孽。
天下,游士如云,尚未门阀林立,人间百姓多有雄健之气,血气方刚,恩怨分明,九世犹可以复仇乎?虽百世可也。
而更早之前,浩然天下文庙尚未建立,老夫子昔年远游天下,教化人间。
除了身边带着一大帮的嫡传弟子,也就是后来中土文庙七十二陪祀圣贤。
此外,也千万别忘了至圣先师也是佩剑远游。
只是后世有传闻,这把铁剑,被至圣先师送给了一位极为偏心喜欢的弟子,那才是一个公认……暴脾气的读书人啊。
那么至圣先师为何偏爱这位学生,是不是就可想而知了?
又有个如今已经无法考证的小道消息,说至圣先师当年腰间悬佩的那把长剑,名字就一个字,德。
假若真是如此,那么这种……以德服人。服不服气?谁敢不服气。
“我要与你说一句对不起。”
一样的道理,有老秀才在,至圣先师不好开口说这些。
年轻人茫然抬头。
“当年寇名离开白玉京和青冥天下,来到我们浩然天下,其中分身之一,要在骊珠洞天证道,是亚圣帮忙捎话,也是我亲口答应下来的。”
年轻人低下头。
“为何敢怒不敢言,甚至不敢言也不敢怒?好没道理的事情,又如何?”
“要敢于抱怨!天底下最不讲道理的就是情绪,连七情六欲都可以被切割,被压制,被拆解,那就真是修道之人已非人了!这条道路,走到尽头,是注定可以登顶,却无法登天而去的。这种看似高妙实则歧途的自欺欺人,如堵洪水,人行河下,我看不要也罢。”
吕喦当然听得懂至圣先师的这番道理,若是崭新之一,沦为旧有之一,无法登天都是小事,被那周密来一场“天下”,才是大事。
届时陈平安的不管是人性还是粹然神性,都会被周密的神性全部覆盖,拆解,消融。
要想在这场大道之争中胜出,其实是万年之前就早有答案的,就是搁在一人身上,比较难做到而已。
由于三教祖师有过一场万年之约,这是道祖在最初那场河畔议事率先提出,等于是三教祖师订立的一条不成文规定。
一来三方必须信守约定,再者三座天下,确实都不同程度出现了天地被一人“道化”的痕迹。
最严重的,就是道祖坐镇的青冥天下。这还是道祖尽可能坐在小莲花洞天、不轻易外出的前提下。
一旦过半,三教祖师等于各自天下真正意义上的“半座天下”,那么这种与天地合道的趋势,就会愈演愈烈,最终变得一发不可收拾,甚至就连三教祖师本人,都无法抗拒这种大道演化。
这就是一种陆沉所谓“气吞山河”的极致,会愈发坐实那个“天地间三头最大貔貅、只吃不吐”的说法。
寻常修道之人,是梦寐以求之事,但是唯独在三教祖师那边,却是必须拒绝之事。
一旦三教祖师散道。
除了如陆沉所说,“天要下雨了”,届时就会泽被苍生,大道如雨落人间。
但是与此同时,必然会是一场群雄争渡的乱象四起。
几乎可以说,任何一位十四境大修士,都会或主动或被动身陷其中。
就像陈平安通过陆沉的“多此一举”,再联系吴霜降的一连串行为,可以很容易就预测到数座天下,第一场十四境修士之间的厮杀,多半就是发生在青冥天下了。
玄都观老观主孙怀中,道门剑仙一脉的执牛耳者,雷打不动的天下第五人,以剑修身份跻身十四境。
会与白玉京二掌教,被誉为“真无敌”、绰号“道老二”的余斗,问剑,至少是一场分胜负。
以及岁除宫的吴霜降,昔年浩然天下的武庙陪祀十哲之一,而那吴宫主的身边随从“小白”,更是历史上公认的兵家杀神。
吴霜降一旦与孙道长联手,双方问道且问剑白玉京,与那余斗,绝对会分出生死,注定是不死不休。
至圣先师笑道:“这场架要是打起来,可就真要惊天动地了,纯阳道友,你觉得会是怎么个结果?”
吕喦说道:“只有两种情况,一种是三位十四境,皆玉石俱焚,余斗当然会身死道消。”
“还有一种更为复杂的形势,极有可能会让余斗此生无望十五境,但是与此同时,又有可能会让余斗的十四境,更加稳固。”
“最终让余斗坐实一事,成为当之无愧的十五境之下第一人。”
至圣先师点点头,“后者听上去令人羡慕,但是对余斗来说,就不一样了,不说什么生不如死,估计也差不太多了。”
至圣先师转头望向陈平安,“来时路上,有没有想过要与孙道长和吴宫主联手?”
陈平安点头道:“想过,但是忍住了。”
陈平安抬头看了眼天幕。
甚至还想过提前去天外炼剑。
吴霜降在五彩天下的飞升城那边,主动现身,其实就是一种邀约,只是就像被陈平安无声拒绝了。
既然陈平安用自己的方式拒绝此事,吴霜降也就不愿强求。
至圣先师说道:“不要太过纠结,一定要成为齐静春或是崔瀺那样的人,只是很像,就可以了。”
陈平安点点头。
至圣先师笑了笑,双手负后,抬头看了眼天幕,“估计就算是咱们这位号称谁都打不死的陆掌教,这会儿都被吓出了一身冷汗,到了白玉京,还是会心有余悸?”
吕喦笑道:“设身处地,贫道肯定会去他娘的修心养性功夫,直接破口大骂崔瀺用心歹毒。”
青同一脸茫然呆滞,聊啥呢,怎么就聊到绣虎和陆掌教了?他们有过节吗?还是暗地里交手过?
至圣先师转头看向陈平安,笑问道:“就没想过吴霜降为什么会走这么一趟浩然天下,又为何会去剑气长城,与郑居中碰头?吴霜降又为何早早分出一粒心神,潜藏在剑气长城,最终在飞升城那边现身见你?又为何陆沉会在五彩天下的藕花福地之一,匆匆忙忙去见子孙陆台,然后解梦儒生郑缓,立即收拢木鸡之心相?”
陈平安点点头,是见到陆沉之后,又想明白了一些事情。
只说自己当初一旦选择围杀陆沉。
那么师兄崔瀺安排的后手,就是郑居中和吴霜降。
但是陈平安之前未能想得那么远,比如五彩天下和青冥天下,都会有师兄崔瀺的布局。
陆沉当时看似随意说一句“如果被崔瀺存心针对和算计”会如何,原来是意有所指。
比如吴霜降会在那五彩天下,会提前现身,离开飞升城,去对付那个藕花福地的俞真意。
至于青冥天下,说不定那个传闻与雅相姚清关系不错的白骨真人,也早就与吴霜降有些足可瞒天过海的“自救”之法了。
而那个现身剑气长城的陆沉,不管是真人假人,只要被选择出手的郑居中缠上,那么下场可想而知。
何况这件事,郑居中绝对不会是什么仓促出手,肯定是早就开始谋划了。
至圣先师又问道:“那你可知道,崔瀺是怎么说服郑居中和吴霜降的?”
“郑先生那边,我猜不到。”
陈平安以心声说道:“但是吴宫主那边,可能与兵家重新崛起有关,等到万年之约过期,初祖重新现世过后,吴宫主就有机会一步跃升成为‘二祖’,即便问剑余斗失败,吴先生在下一世,一样可以用最快速度重返十四境。”
至圣先师摇摇头,“错啦,要我看啊,如果当时在蛮荒天下那边,你选择围杀陆沉,真有那么一场架打起来,那么那位兵家初祖就未必能够现世了,或者说,至少得换一个人顶替位置了。这些事情,也是我刚刚才想明白的,费了不少脑子,累得很。”
陈平安瞬间想明白其中关节,道心震动不已,颤声道:“郑先生的第三个分身,早就在青冥天下了?!”
至圣先师笑了笑,“已经身在青冥天下的,倒也未必就是郑居中,当然只是无法确定,说不准的。”
陈平安想了想,难怪“其中一个郑居中”,会在蛮荒天下跻身十四境,难道早就开始谋求那个崭新的“兵家初祖”身份了?
吕喦当然听得见陈平安的心声,感叹道:“这绣虎,真敢想,真敢做。”
青冥天下,道祖散道,白玉京大掌教寇名,短期内注定无法重归玉皇城,那么陆沉如果再被如此针对,坐镇白玉京之人,在数百年内皆变成余斗一人,而无更换,那么一座青冥天下在这期间会发生什么,自然是一个万年未有、硝烟四起的大乱之世,天下十四州,兵戎无数,毕竟对白玉京、尤其是对二掌教铁腕心怀怨怼的王朝、修士和山头,又岂会只有玄都观和岁除宫?只是这两者雄踞一方,根深蒂固,才显得相对扎眼而已。可想而知,白玉京众多天仙将不得不纷纷远游,亲自率领各自道脉的道官,离开五城十二楼,镇压各州,疲于奔命,再加上某些白玉京之外大修士的暗中推波助澜,此起彼伏的战事,注定会愈演愈烈,在真无敌余斗手上,白玉京曾经极其管用的三千多年雷霆手段,就成了火上浇油,白玉京内外,天下道官,陨落无数……
来怪我崔瀺不仁义?对不住,崔瀺已死,也早就不是文圣一脉首徒了。
至圣先师打趣道:“看看你师兄崔瀺,再看看你陈平安,真是个脾气太好太好的烂好人啊。”
即便是至圣先师,也不由得感慨不已,崔瀺这样的读书人,一个绝对不能少了,只是一个也绝对不能再多了。
你余斗不是自认是在替天行道、问心无愧吗,那么数千年积攒下来的无数细微因果,最终会如离离原上野草一般,在这一世的青冥天下,宛如刚好在新一年春风里,就此疯狂蔓延开来。
你余斗如此对付我师弟齐静春,那我崔瀺就如此算计你师弟陆沉。
你让一座骊珠洞天最终破碎落地,我就让你整座青冥天下彻底神州陆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