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千一百四十章 这天公

琼楼玉宇似的仙家境地,老秀才大步走向一间屋子,转头望向廊道那边联袂走出的陈平安和裴钱,笑脸伸手招呼,“稍等。”

小陌早已做好最坏的准备,先助刘羡阳剑斩五言,再将刘羡阳送出夜航船,自己与姜赦来一场搏命厮杀,大不了以自身大道性命,换取姜赦的道力折损。

天外,一道剑光如一条璀璨银河,毫无顾忌,贴近青冥天下这艘“渡船”,来到蛮荒、浩然绕行的那条青道轨迹之上。

谢狗总不可能当场胡诌出几篇符合格律的好词,她灵机一动,便说自己与新任城主是朋友,能不能通融通融,行个方便?摊贩却是个油盐不进的,满脸不悦,说早知姑娘言语这般俗气,当初就不做这笔买卖了。还在那边嘀嘀咕咕,李城主才走了没几天,如今灵犀城真是什么人都能进了。

前边小陌习惯性跟老秀才和刘宗主身后,闻言在停步笑着解释道:“词牌名里的莎字,确实是这么念的,与梭织的梭同音。豳风七月里的‘莎鸡振羽’,读法才与沙谐音,此物别名纺织娘。郑清嘉的金翠城,许多女修的真身,就是纺织娘出身。”

谢狗大大方方说自己掏钱结账,结果那摊贩却不索要钱财,只说小摊规矩,客人一向是以拿绝妙好词结账的,今夜词牌踏莎行。

至于万年之后的武道光景,作为祖师爷的姜赦不用评价半句,大概不屑言之,本身就是一种评价。

陈平安闷闷道:“怎么可能不担心。”

老秀才啧啧道:“够忙的,才几天功夫,这就与龙伯道友勾搭上,不知道钓着几条大鱼了?跟陈清流聊得还投缘?”

陈平安心情好转,笑道:“一来,师父不舍得生气。再者,师父很早就跟你说过,只要是跟我说实话,哪怕没什么道理,说的是个错事,都不用担心,师父肯定会认认真真听你说话,想要知道你的真实感受。师父不是自夸,不敢说自己永远心态平和,还真就从来不是一个喜怒无常的人,而且从来不骗你。”

屋内。

之后什么四位无名小卒,造就出五个守尸鬼……都是铺垫,真正的重点,在于烘托那句轻描淡写的“我老友得其头颅。”

那么姜赦若是记仇夜航船上的这场纠纷,想要来一场“秋后算账”,就要先掂量掂量“文庙”的规矩,注定绕不过小夫子了。

害怕错过任何细节,小心起见,身临其境。陈平安将一粒芥子心神故地重游,在心相天地内,凭借记忆,塑造出一幅幅色彩鲜明的画面。

桐叶洲荒庙相逢,之前陈平安没有多想,只当做一场无巧不成书的萍水相逢。

姜赦笑问道:“就凭现在的他?”

就在此时,一个再熟悉不过的嗓音在屋内响起,“姜赦,浩然天下不是别处。”

“只听”一句“碧霄道友让我捎些话给你。”

礼圣的神识瞬间退散。姜赦感觉随之浑身一轻。

“这次见到姜赦,我就心怀恐惧。”

老秀才带着裴钱登船之前,陈平安在屋子里独坐,嗑瓜子想心事,如下棋复盘,将先前对话,逐字逐句,一一翻检,不肯错过。

问过大道,随后就是姜赦的一场问心。

是说给三教祖师和三座天下听的。

陈平安故作轻松,笑道:“些许损耗,不值一提。山上幽居修道,过于顺遂也不好。”

陈平安点点头,“没问题。”

北俱芦洲龙宫洞天内,火龙真人让陈平安无路可退,最终成功逼出一句肺腑之言。

看似是一位大人物在拉家常。

“还来这套。他娘的,吵架无数,头一回如此生气。”

某种意义上,这是一句属于“问道”的大言。

老秀才蓦然瞪眼道:“姓姜的,我们这些上了年纪的,不要倚老卖老,不要为老不尊,不要欺负年轻人还年轻。”

“你该去念几天书,换他去专心练剑的。”

好像姜赦早就十分熟稔陈平安的言行举止、习性脾气,道心和软肋。

姜赦脸色阴沉几分,“姓荀的,提醒一句,不要得寸进尺。惹恼了我,我就让你们文庙和这浩然天下长长记性。”

姜赦在屋内正襟危坐,只是稍微抬了抬眼皮子,对文圣的不客气言语,假装没听见。

老秀才跨过门槛,点点头,第二句话便是泼皮耍无赖般,“姜赦,要不要我让礼圣给你磕几个头?”

姜赦眼神漠然说道:“骂完了没有?骂完了,我就要带裴钱走了。该给的补偿和好处,我一点不少了陈平安和落魄山。”

老秀才一抬脚,沉入水底的夜航船便跃水而出,正常航行在海面上,老秀才脚落地,便已经隔绝天地。

有神人缓缓拾级而下,一挥袖子,将那预想而出的白玉京幻象给打散。

陈平安又从袖子里边摸出些瓜子,递给裴钱,柔声道:“不是什么小事。”

是那种差点要惊出一身冷汗的后知后觉,当时如果不是刘羡阳旁观者清,一语道破天机,姜赦和五言就会略过那瓶颈、恶念一事。尤其让陈平安觉得惊悚的,其实还是妇人那句“姜赦更喜欢裴钱一些”。陈平安并不怀疑这句话的真实,可当时就觉得哪里不对,等到独处反复思量,终于回过味来,原来是先后顺序出了问题,这种话,若是开门见山就说,陈平安就不会如此深感不适。

“绣虎崔瀺,你帮我省去好大麻烦。承情!”

姜赦面露疑惑,堂堂儒教四把手,为何言语是这般混不吝的?

陈平安收起思绪,站起身,“去看看。”

可陈平安毕竟道龄不长,姜赦难免有倚老卖老的嫌疑。所以接下来姜赦便给了一句高看陈平安极多的提问,如何赋予它们性命。

“我踏足此地之时,光阴长河就已经倒流,现在出现了光阴停滞的水中漩涡,我倒要看看,谁来救你,谁能救你?”

陈平安答以一句“知己之言。”

刘羡阳满脸无所谓,随口说道:“千钧一发之际,不容晚辈细想。总不能因为手边没有厕纸,就把屎拉在裤裆里。”

倒是道侣五言,学如今世道的妇人,侧身敛衽施了个万福,柔声道:“见过文圣。”

难怪要隔绝天地,就这开场白,能让当学生的陈平安听了去?

老秀才冷笑道:“嘴上说着愿赌服输,心中却是好大气性,事事物物,人人情情,道道理理,都要追求利益最大化,结果如何,想要再被关一万年?!”

姜赦搬出了昔年的落宝滩碧霄洞主,后来的蔡州道人,观道观的老观主,如今青冥天下开辟一轮皓彩明月作道场的新主人。

裴钱眼睛一亮,使劲点头道:“对啊,就跟师父一样,就是一般般的寻常家世,清清白白的普通出身,多爽利。小小年纪成了孤儿,苦哈哈的,终于熬过去了,活下来了,如今苦尽甘来,刚刚好,甜头再多,总觉别扭。否则心里边难免犯嘀咕,自个儿难道能有今日的成绩,还是要靠祖上谁谁谁么,这不就跟武夫一样,纯粹武夫,不纯粹了似的。对吧,师父?”

陈平安默默望向裴钱。

“这是什么狗屁道理,我那么珍重、爱惜的徒弟裴钱,一天一天变得那么懂事的小黑炭,怎么就成了别人眼中连鸡肋都不如的必须舍弃之物。可这是修道之人,万年以来,都是如此的山上道理。所以我也知道这种事,确实根本怪不得谁,所以就只好有些生闷气。就算先生不与你说起此事,你今天不来夜航船,我也会去桐叶洲,与你原原本本讲清楚此事,师父会提出一些自己的建议,但是肯定更会尊重你的意见和选择。”

显而易见,姜赦在万年之前,并未真正引颈就戮,绝不甘心就此落败。

先前小陌跟刘羡阳各做各的,他出剑布阵,困住五言。刘羡阳负责以心声告知文庙。

裴钱轻轻摇头,“师父,不要伤心。我本就不想吃那个沾满泥土的馒头。”

姜赦故意错开的三句话,都是叩问陈平安的心关。

姜赦默不作声。

白玉京最高楼,掌教余斗神采奕奕。

这么多年,我可能从来没有长大,只是假装懂事。

去了一趟青冥天下,忙完正事,要顺道看一看林江仙。

没能找着那个初升。这厮油滑,确实不好找。

谢狗歉意说道:“文圣老爷,这件事的内幕,我还真不清楚。当年跟他们厮混,我一门心思只想着砍人和砍谁的事情。”

“只见”姜赦伸手按住石桥栏杆,这个男人,当年差一点,只差一点,姜赦就成了占据古天庭遗址的人间共主。

老秀才神色和蔼,摆摆手,示意既然自己已经到场,你刘羡阳就不要过多计较这件事了。老秀才转头与谢狗小声问道:“那位兵家二祖,当年是怎么跟姜赦闹翻的?”(注,722章饮者留其名,老夫子要翻书)

不等陈平安说什么,老秀才收敛笑意,大步流星,径直向那正堂走去,双袖飘荡,神色肃穆,语气淡漠,朝屋内劈头盖脸就是一句训斥,道:“兵家不知仁,连礼都不懂吗?”

姜赦竟是开始闭目养神。不觉得今天能够跟这位文圣聊出任何有用的东西。

裴钱听到这里,说道:“一直以来师父都是这么做的。”

老秀才放下筷子,搓手笑道:“没事没事,我可不是打探军情来的,这不是觉得紧张嘛,靠着扯几句闲天,稳一稳心情。”

重走天庭,手刃周密,舍我其谁。

如今世道咋回事,为何都会觉得小夫子最讲道理?他娘的,万年之前,那拨书生当中,最不讲理的,就是这个炼出某个“本命字”的家伙。

在面对必死已输的形势,这位兵家初祖依旧谋求一线胜算,哪怕需要苦等万年。书上所谓的枭雄心性,不过如此。

于是姜赦就跟上一句毫不掩饰否定意思的言语,“心肠太软,就不要当一把手。”由姜赦来说这种话,依旧最是天经地义不过。

裴钱撇撇嘴,不以为然,可在师父这边,她总是习惯了师父都是对的,默默嗑起瓜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