容鱼神色冷漠,聚音成线密语道:“那就是他找死。”
谢狗笑呵呵,“可不是挑拨离间啊。对了,多嘴问姐姐一句,他来这边‘行走’历练几年了?”
容鱼蓦然皱眉,“离六年整还有十九天……那他真是找死了!”
谢狗啧啧,真是聪明。
容鱼直接与另外那边看门的符箐说道:“我先去乙字房让所有人立刻停笔,全部离开案牍,在屋外等候。你将此人手中卷宗收取,你回屋立即查阅一遍,再调阅近两年来的积存档案,看看能不能找出他们乙字房试图蒙蔽国师的‘擅权’脉络,或是伺机将某些要事略过、从中渔利的痕迹。”
符箐直接走到那位乙字房为首文秘书郎面前,拿走全部需要交由国师下批语、作定论的卷宗,回了二进院子的一间屋子,也不关门,当场开始审阅卷宗文牍。
容鱼伸手拽住那位前途似锦英俊男子的肩膀,一路拽向乙字房门口,让他待着别动,她进了屋子,很快那些文秘书郎便一头雾水,鱼贯而出,面面相觑,站在廊道中。
容鱼再去一处前院僻静耳房,很快就有一位须发皆白的老者,让刑部抽取秘录档案抄录至此,以及跟乙字房对照的大骊京城陪都两座工部衙门,当然也会有一番动静。
陈平安也不管容鱼和符箐的一连串作为,只是起身回到桌边,衙署诸房文秘书郎已经搬来一些重要公文,在韩锷来这边之前,陈平安先大致浏览了一遍,再让她们又拿了些档案过来。
大骊边军,光是工部与墨家、符师联手打造的山上甲胄种类,就有五种之多,其中品秩最高的,是山文五岳甲。当年光是为了搬迁、运输各地山岳的五色土一事,大骊朝廷就动用了数以千计的搬山之属精怪,以及数量更多的机关傀儡和符箓力士。所以上次在合欢山地界,陈平安得知大渎南边那些边关稳定、不用打仗的小国,这些年朝廷和掌权的豪阀世族,明里暗里,都在做这类符甲和各种山上兵器的买卖,一本万利,准确说来都可以算是无本万利的生意了。所以陪都兵部和户部早就有建议,不如大量低价回购这些甲胄兵器。但是京城这边,对于用大骊官方身份,还是以私人名义购买,也有异议。至于“低价”,怎么个低法,还是有争论。
只说鸿胪寺卿晏永丰那边,别看在小朝会是个当哑巴的闷葫芦,在纸面上,没少往衙署这边请示,倒苦水。在大骊边军南下之前,朝野上下,各科官员文人,好谈边疆。不聊这个,便是不识时务。等到大骊宋氏一统宝瓶洲,边疆学问,更是再度成为一时的“显学”,直到战事落幕,大骊王朝退还宝瓶洲半壁江山,才开始慢慢回落,只是可怜鸿胪寺在六部官员眼中,就成了个谁都说上几句的出气筒衙门。
实在是鸿胪寺这些年闹出太多的笑话了,比如某藩属小国,来京朝觐的队伍,年年递增,好家伙,今年一口气来了浩浩荡荡三千人,听说都有俩孩子就出生在路上……也有那将诸多贡品以次充好,在大骊朝廷这边按例得了一大笔封赏还礼,返程之后,大赚一笔!更有夹带货物,一路走一路走私的。与其说是朝贡之路,不如说是商贸渠道……
总之朝贡途中的各个驿站,以及在京城旅居,期间尽是些不大不小的麻烦,还有来了便不肯回去的,来的时候三四百人,回去的时候才一百来个,得去一个个抓……更有到了京城酗酒滋事的,使团之间的打架斗殴甚至是械斗,甚至还有冒名顶替,伪造印信,抢先来大骊京城领赏的!
快速翻阅容鱼她们搬来的一大堆卷宗,等到陈平安看到伪造印信的主谋,竟是几个还不到十六岁、只是看了些稗官野史和听说些戏文的市井少年,刑部审问之后,他们确实没啥想法,就是想要赚一笔大钱,要坑蒙拐骗就直接骗最有钱的,还能是谁,大骊王朝那位姓宋的皇帝老爷呗!
鸿胪寺官员和沿途郡县官府是肯定要吃挂落的,但是连刑部那边都忍不住在记录上加了几句按语,大意是对那几个极富想象力且敢想敢干的少年,以及那个一路走一路演技愈发精湛的草台班子,都可以酌情减刑。
于是陈平安就再次提笔,在刑部公文上边写了朱笔“可减”两字。
再补了几句。大致是如果几个少年在服完刑后,遣送返乡便是,他们若是愿意落籍京城,或是自己愿意去春山书院求学,就由大骊户部出钱垫付。
小半个时辰,六十余份公文卷宗的批语。
也有一些由官邸颁发、抄送给各部堂官的建议,比如分别借调给南岳范峻茂、和老龙城那边一艘剑舟,以及在东海和南岳地界之间,能否开辟出一条类似归墟的山水通道,交由工部审议此事的可行性。
陈平安抬起头,笑问道:“衙署这边的伙食如何?”
宋续说道:“据说三餐加宵夜,出了名的好吃,还管饱。”
袁化境看了眼韩锷,问道:“怎么处置?”
陈平安想了想,却是答非所问,“陪都本届察计,该是吏部做主,你去知会一声刑部赵繇,跟陪都那边打声招呼,明面上的流程一切照旧,但是要问他们两个问题,考评痕迹别太明显就是了,用上一些山上手段都无妨,陪都礼部或是谁,如果反对,让他们来京城这边找我。”
“再就是有了两个答案,不用纳入陪都察计,依旧暂时不影响官位升贬,京城这边知道就行。”
袁化境疑惑问道:“什么问题?”
陈平安说道:“具体怎么问,酌情处理好了。我只要两个那些官员内心深处的答案,蛮荒妖族该不该死。大骊王朝到底好不好。”
袁化境思量片刻,说道:“不在明处的这场察计,除了让礼部和刑部都暗中出力,还有在表面上,尽量显得就是个无聊的过场而已,是不是还可以稍微延长个把月,更能保证最终结果的真实性?”
陈平安想了想,“可行。”
宋续说道:“这件事,知道的人越少越好。再者想要真正显得过场,骗得过那些公门修行个个成了精的,我们京城吏部一直空缺的新任尚书,就得马上选出来。”
“很快。”
陈平安点头,随即问道:“外边那个管着一房机要的文秘书郎,是上柱国姓氏子弟?”
宋续犹豫了一下,说道:“姓余,二甲进士出身,被家族寄予厚望。”
袁化境松了口气,不是跟自己一个姓就好。
二进院落廊道那边,已经入夏,一个个如坠冰窟。
陈平安带着袁化境和宋续走出后院游廊,两位地支修士很快就离开这座官邸,各自忙去。
那个如丧考妣的少年亲王,找到返回此地的容鱼,怯生生说道:“国师让我来跟你们借水桶抹布,要将后院地面上的血渍清洗干净。擦过了地面,我就要奉国师命离开这里,跟着袁化境和宋续去剑舟”
容鱼一言不发,带着少年去取物。
陈平安双手笼袖,看着那些此刻如履薄冰的中枢公卿、封疆大吏候补们,笑道:“与诸君第一次见面,这种开场白,不算太好。”
陈平安看向那个心比天高、胆子更大的世家子弟,和颜悦色道:“我这个踩狗屎运的莽夫,除了在沙场一味杀来杀去,其实我本人还是会一点朝政事务的,不算什么行家,却也不算门外汉。不过你耐心太差了点,也不肯多等几天。”
视线偏移,不再看那个瘫软在地的年轻官员,陈平安面无表情,说了三句话。
“文书胥吏,需要数代人的苦心经营,才能真正把持一座衙门,才能与正印官达成默契。”
“崔国师有没有跟你们说过,寺庙里边有那明心见性的选佛场。”
“在这里,就是能让你坐着都觉屁股发烫、让半座宝瓶洲都要眼红的升官场,却也是寻死地。”
夏日炎炎,廊道里那些暂时位低却已经权重的年轻人们,一个个汗流浃背。
至于那位即将“外放为京官”的年轻俊彦,与皇子宋续都算半个亲戚的皇亲国戚,被容鱼拽着发髻,像条死狗一般被拖了出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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黄昏,陈平安让魏檗帮忙,返回落魄山地界。期间魏夜游调侃一句,以后每天都要点卯啦?
貂帽少女却是腰悬三等供奉牌,以及一块崭新的国师官邸玉牌,收敛了剑意,身形跃出了京城上空,万里无云,却是轰隆隆,剑光长掠,赶往落魄山。
扶摇麓私人道场,青翠竹林掩映中,面阔三间的书屋,小湖水面波光潋滟。
陈平安没有径直走向那座用以读书、养气的闭关书屋,而是走入湖水中,当布鞋触及水面的刹那之间,水面平整如镜,如冻结成一整块琉璃。
水面随之开始光彩流转,出现了一道布满符箓的阵法禁制,陈平安只是缓步而行,脚下阵法图案飞快旋转,当他站定,也解开了第一道禁制,青衫身形纹丝不动,整座镜面蓦然翻转,与此同时,空中浮现出一幅绚烂星图,触手可及,陈平安开始伸手摘星,将其一一移动到别处星宿,视野豁然开朗,重新变成正常画面,但是脚下湖水跟岸上书屋之间,出现了一座云雾朦胧的“山门”,就像立着一块风水先生用以堪舆的巨大罗盘,陈平安心念微动,一圈圈各色文字开始旋转,等到罗盘定格,陈平安这才上岸,打开门,屋内,坐着那位丁道士。
都说山中一甲子世上已千年。
在丁道士人身天地之内,何止,远远不止。
谢狗坐在门口那边,“被黄镇那厮坑害得不轻。”
陈平安点点头,护道依旧,但是观道用以证道一事,算是没戏了。
谢狗说道:“亏大发了,山主真不跟姜赦索要赔偿?”
陈平安默不作声。
若是神性依旧纯粹,可以剥离出来,就能够一直记录丁道士的求道经历,以及丁道士的心路历程。
那将是一整条完整的朝天大道,那会是一条道、心、术、法兼备的完整道脉。
现在,看个屁的看。
只能耐着性子等丁道士醒来了。
人身一千五百洞府,也曾有那大炼万物的雄心壮志。
陈平安坐在门口,谢狗随口问道:“山主好像对黄镇没有太多的恨意?”
陈平安心不在焉,随口说道:“还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