先前陈平安与陆沉暂借道法,游历宝瓶洲各地,也有一些独到“见解”。
小陌说道:“大致可以分为三种景象,一种是能够看到来时道路上,十余里山路间的数千个‘谢狗’,如一幅幅定格画卷串联在一起,还有此刻‘谢狗’即将往前行走的道路上,但是数量不多,百余步,数十人,而且身形会越来越浅淡。”
“第二种,见青山如剑,见江河溪涧这类流水亦是如剑,只需心念微动,便可以随意驾驭山水作长剑。”
“第三种,兴许是本命飞剑之一使然,得见天外人间悬有一线作剑光。”
陈平安赞叹不已,点头道:“真是蔚为壮观。”
谢狗揉着脸颊,闷闷不乐的模样。以前是她追着小陌结为道侣,现在……好像也还是追小陌嘛?
小陌说道:“公子,别看她在这里装模作样,按照碧霄道友的说法,万年之前的白景,就可以至少看到、或者听见类似景象,多达五六种之多了。碧霄道友说她的那些见闻,即是‘大道雏形’。但正因为如此,白景反被拖累,如同遭受‘天厌’,她要想跻身十四境,便要比好些天材都要更难。”
谢狗双手抱住貂帽,摇头晃脑起来,“嘿。”
陈平安懒得说话。
总觉又被攮了几剑。
小陌转头望向谢狗,正色道:“碧霄道友让你不要继续挥霍天赋了,只要一天无法合道,天地间替你预留的大道雏形再多有何用?”
谢狗呸了一声,“他管得着我?境界高一层了不起啊……”
小陌顿时恼火,伸手按住貂帽,谢狗立即改口道:“必须了不起!”
毕竟靠近祖师堂了,便有一位玉舫派修士御风现身此地,她硬着头皮说道:“我派正在召开祖师堂议事,烦请几位贵客在此止步。”
注意力都在那个站在中间登山的少女身上,就怕她当场翻脸,到时候自己拦还是不拦?
因此她故意没瞧见貂帽少女腰间的那块大骊刑部供奉牌。
谢狗偏要故意拿起那块牌子,晃了晃,瞅瞅,认得不?
小陌笑道:“我们不去你们祖师堂,看了一眼附近石碑就行。”
女修仍是满脸为难,道理当然是这么个道理,问题是事后你们一走了之,我被祖师堂秋后算账怎么办?
只是稍稍改变容貌的陈平安从袖中摸出一块二等无事牌。
原来先前剑舟那边,赵繇也没跟他这位小师叔客气,听说他要走一趟玉舫派,就让他帮忙转交这块无事牌。此次邱国境内一口气解决掉四百多号人物,获得供奉牌或是变更供奉牌等级的谍子和死士,依旧只有十六人,其余的,仍然只是记录在册,在刑部履历上添了一笔功劳。
女修瞥了眼,默默让出道路。她还是头回瞧见这种大骊刑部颁发的二等供奉牌子,长见识了。
有好事者估算过,大骊刑部颁发的三种无事牌,头等供奉牌,字面意思上的屈指可数。
二等的,大概就是大骊每一州分摊到一块的数量。这种牌子的分量如何,可以自行掂量。
女修便猜测这位相貌周正的中年文士,极有可能是我们邯州境内最大的那位谍子了?真是人不可貌相,果然如传言一般,最厉害的谍子,都是混在人群当中让人至多看一眼不会看第二眼的人物呢。
小陌倍感无奈,谢狗辛苦忍着笑,山主神色如常,脚步从容。
玉舫派祖山,按例山巅立碑。
石碑由国师绣虎亲自撰文,礼部赵端瑾负责书写,工部负责摹刻,大骊边军在各国群山立碑。
当年宝瓶洲仙家门派,胆小谄媚一些的,就直接在祖师堂门口立碑,胆大一些的,就将石碑立在崖畔不起眼处,尽量少看几眼。玉舫派这边就属于后者,不过也取了巧,专门为这块石碑盖了一座遮风挡雨的亭子。
石碑这边,凉亭内,已经有两拨人。
一方是神诰宗道士,邯州随军修士傅霁。姐弟二人,齐眉,齐盦。少年道童,阎祷。
大骊地支一脉修士之一,女子阵师韩昼锦,她就出身神诰宗的清潭福地,跟傅霁并不陌生。
另外一方都是大骊谍子,旧掌门“灵旆”真人的亲传弟子,洪睨,身材魁伟。刚刚此人在祖师堂内声泪俱下,说师尊已经驾鹤西去归道山了,其实便是他亲自将师尊送到鹤背上的。
再就是那个先前自称洞府境,让自家“元婴祖师”庞蕴随便杀的杂役弟子,在玉舫派的化名叫刘旺,真名黄衢。他其实藩属邱国所有谍报的负责人,暂时还只有一块三等供奉牌。顶头上司,整个邯州谍子头目,也是他的传道恩师和刑部衙门的领路人,老人才是那位二等供奉。
黄衢刚刚升任为庞蕴的嫡传弟子,至少在玉舫派的身份地位,有了翻天覆地的变化。方才祖师堂内,庞蕴便狠下心来,以心声问他一事,若是将他钦定为玉舫派的下任掌门,他庞蕴能不能拿到一块大骊无事牌?黄衢说此事需要上报给刑部,自己做不了主。庞蕴便请他近期与刑部那边通融通融。
庞蕴不在两份名单上边,一方面是老修士牵涉邱国朝政不深,对那些庙堂斗争毫无兴趣,另外早年也确实去过陪都战场,在那边待了两年多光阴,至于什么元婴境,与一头玉璞境蛮荒大妖打得有来有回……自家玉舫派跟邱国朝野听听就好。
真相是庞蕴在那处大渎战场,就是打打配合,远远的丢一丢术法神通,或是收拾战场。
玉舫派这块事务,实打实的洞府境修士黄衢在明处,作为邯州随军修士的剑修傅霁在暗处。
刑部公务告一段落,各有收获,双方便在此相聚闲聊,山上的香火情总是这么处出来的。
黄衢和洪睨内心深处,自然羡慕这拨宗门道士的出身和道统,却也不至于如何嫉妒就是了。
傅霁他们敬重眼前两位据说都是行伍出身的大骊谍子,倒也不会真想与他们一般在官场升迁,修道之士,红尘历练一遭数遭,终究还是要回到山中去的。
傅霁曾经亲眼见到老龙城以北的战场上,数以百万计的蛮荒妖族大军,如潮水般汹涌推进。
阳光照耀之下,严密结阵的大骊边军,符箓铁甲熠熠生辉……那样的壮阔场景,傅霁不想再见到了。
陈平安三人出现在视野中,让凉亭内的他们停下了闲聊。
傅霁总觉得那个手持藤杖的中年文士,好像比较注意自己,奇了怪了,不是齐眉更美人些?
陈平安在凉亭外停步,取出那块二等供奉牌,望向黄衢,笑道:“刑部赵侍郎让我将此物交给你。”
黄衢跟洪睨一起快步走出凉亭,前者双手接过无事牌,深呼吸一口气,也不多问,只是与那人各自点头致意,再取出原先的供奉牌递过去,那人笑着将其收入袖中。
洪睨一拳砸在黄衢肩头,“好家伙,升官了!以后记得罩着我!”
黄衢咧嘴笑,傻乐呵。
凉亭内那几位道士也与黄衢道贺几句,之后他们便打了个稽首,各自御剑御风离去。
察觉到身边道童的异样,齐盦疑惑道:“短腿骚包,怎么回事?”
阎祷的直觉,一向很准,难道那男子递出的无事牌作伪?被阎祷察觉到不对劲了?
阎祷使劲摇摇头,疑惑道:“总觉那人眼熟,偏记不起来了。”
傅霁说道:“我怎么觉得他对我有点意思?”
阎祷跟齐盦立即对视一眼,咱们傅师叔祖真爱说笑。
齐眉神色复杂,却没说什么,他好像就是当年胭脂郡城外煞气很重的那座鬼宅内,大髯游侠、背桃木剑年轻道士身边,那个假冒剑仙的草鞋少年吧。
六艘大骊剑舟没有立即返回船坞,而是开始依次去往藩属国所在诸州上空。
年近八十高龄的通政使长孙茂,刚刚获封文华阁大学士头衔没几天,便转任吏部尚书。
其实成为了大骊“天官”的老人自己也倍感意外,倒是马沅那小子贼精,竟然知道提前“烧冷灶”来了,跑到通政司衙署扯了一通废话。长孙茂当时还真没拐过弯来,想都不敢想的事情嘛,就只是老调常谈,让马尚书良心别被狗吃了,照顾着点关翳然,那个小王八蛋如果在户部待不惯,你马沅就去陛下那边帮忙说说话,来我通政司好了。
大骊王朝百余个州,京城散布有大大小小的各州会馆,方便地方官员进京议事、述职有个落脚地儿。却不是随便哪个州都能将自家会馆建造在千步廊附近的,能够稍微挨着点皇城,就算财大气粗、在朝中有门路了,例如只有极少数类似处州、洪州这样的会馆,才可以靠近南薰坊,此外一些大州的会馆,至多就是靠近皇城的内城边界。
千步廊南薰坊,曹耕心撺掇着周海镜、改艳用陈平安的名义,让他来当大掌柜,不用他出钱出工,只需要每年拿分红就好了,周海镜是赚钱的路子一向很野,而在京城开了间仙家客栈的改艳则是掉进钱眼里就出不来的,一听此事,她们都觉得完全可行啊,反正他们几个就这么瞒着陈平安,合伙开了一间茶馆。
茶馆就开在蔚州会馆里边,至于用不用交租,不清楚。
所以等到飞剑传信落魄山霁色峰,拿到第一笔分红的几十两银子之后,便是陈平安都有点懵。
若说邱国一事,是陈平安这位新国师赶鸭子上架,可好歹是小朝会通过气、国师府议过事的,曹耕心你们几个可以啊,敢想敢作敢当是吧?
暮色里,一辆马车缓缓停在蔚州会馆门口,车夫是个黄帽青鞋的英俊青年,施展了障眼法的陈平安掀开帘子,跳下马车。
谢狗对喝茶不感兴趣,正在国师府那边奋笔疾书,与容鱼姐姐借了书房,埋头写那山水游记,时不时让容鱼帮忙瞜一眼。
曹耕心正在待客,亲自煮茶,对面坐着的,是刚刚有事入京的蔚州刺史,娄冕。
蔚州是大骊屈指可数的大州之一,刺史娄冕行事干练,在大骊庙堂一向官声不错,尤其重视辖境教学和水利两事,政绩卓然。这大概与娄冕自己的出身有关,禺州人氏,祖辈都是脸朝黄土背朝天的庄稼汉,科举出身,与上柱国曹氏关系近,五十多岁,如果不出意外,还能往上走。
娄冕这次入京,暂时没有见到上柱国曹桥,但是曹耕心能卖这个面子,已经让娄冕很意外了。
娄冕笑问道:“元美,说吧,要将我引荐给谁?”
元美是曹耕心的字。
曹耕心笑道:“是这茶馆的幕后大掌柜,我就是帮忙打杂的。”
娄冕哑然失笑。
娄冕是一州刺史,住处是由鸿胪寺卿那边专门安排的,不会在此下榻。
本来是有些问题想要私底下询问曹耕心的,比如长孙茂升任吏部尚书一事,大骊剑舟为何突然升空巡视诸州藩属国地界,尤其是传闻朝廷有那在州之上设置道一级的打算?只是到了这边,娄冕刚起了个话头,曹耕心随便一句话便打岔开了,娄冕闻弦知雅意,便只是喝茶闲聊了。不管怎么说,煮茶的,都是一位比他更年轻的吏部侍郎。曹耕心能够依旧是喊他一声娄叔叔,他喊一声元美,便是默契。
房门轻轻敲响,曹耕心抬了抬屁股,娄冕已经站起身,率先去开了门,除了会馆侍女,还有一位气态随和的青衫男子,娄冕愣在当场,那人笑着朝朝前边伸出一只手掌,娄冕霎时间压下心底惊涛骇浪,立即挪步,慢慢走回位置,后者轻轻关门之前,与那位侍女道了一声谢。
曹耕心嬉皮笑脸,抱拳笑道:“陈剑仙真难请啊,大驾光临大驾光临。介绍一下,蔚州娄冕,我喊娄叔叔的,娄叔叔可是看着我长大的。”
陈平安笑着点头,坐在椅子上,接过曹耕心递过来的茶杯,娄冕这才跟着落座。
周海镜跟改艳,就在那隔壁屋内听墙角,如今她们关系缓和太多了,毕竟是生意伙伴。
其实这次喝茶,也没聊什么,就是蔚州的风土人情,京城官场的一些趣事,主要是曹耕心在那边穿针引线,东拉西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