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位年轻侍郎听到答案,相视一笑,意料之外,情理之中。
如今大骊王朝的少年们,很难想象短短三十年前,卢氏王朝曾经是大骊的宗主国,大骊还只是一个寄人篱下看人脸色的藩属国。如今的少年们,他们都会天经地义觉得我们大骊就是浩然天下最强大的王朝,甚至都没有什么“之一”。
当时也是举国欢庆,那场献俘仪式,也算隆重了,但是不知为何,国师崔瀺根本就没露面。
徐桐突然抱怨道:“你那鼾声,震天响。遭老罪了。”
吴王城笑道:“你的呼噜声就轻了?”
老人笑眯眯道:“好办,嫌吵,就一巴掌扇过去。”
沈沉看着两位还很年轻的下属,看似志趣相同,实则心迹各异,总之都是想要走不太一样的路,一样的青史留名。
年轻真好。
不像他沈沉这样的老人,至多是想一想身后名了。朝廷或是皇帝亲自赠予的谥号,美谥名次啊,靠不靠前啊,可不能在自己瞧不起的某个老东西的后边啊。以后官史的列传里边,有几句好话啊。
反观徐桐和吴王城,他们就像一部远未完结的书,还有很多蘸墨提笔的空白。
当然,国师陈平安也很年轻。
人群边缘,贴近墙角的位置,得到许可,从国师府秘密来到此地的公孙泠泠,神色局促,十分紧张。
只因为她见到的,是洗冤人一脉竹篮堂的萧朴,后者除了是上任樱桃青衣一脉魁首秦不疑的师妹,更是带领公孙泠泠“上山”的传道人,如今竹篮堂的话事人。对于公孙泠泠当年酿下大错被逐出师门,萧朴自然是最为哀其不幸怒其不争的。公孙泠泠与恩师重逢,当然更是心虚且愧疚。
萧朴没有施展障眼法,她容貌一般,头别木簪,肌肤微黄,穿着朴素。
除了萧朴,还有一位竹篮堂出身的同门师妹,一个大骊档案名字记录为“简竹”的少女,容貌与年龄相符。
她身为大骊朝廷安排在藩属邱国谍子,曾是一位显要官员府上的丫鬟身份。在那场京城风波当中,除了差点被破格提升为头等供奉的韦娴柔,其实简竹同样表现不俗,在不到半个时辰之内连杀六人,既有邱国重臣,也有仙家修士,以及别国死士。只是韦娴柔在殿上出剑接连枭首三人,过于惊世骇俗,少女刺客才被完全盖过了风头。
简竹此刻正在跟一位南边来的某国谍子“闲聊”,“别紧张。本来这场庆典目的之一,就是给你们看的,但是记得寄回去的谍报,要先给我过目,免得你文采不够,写得不够隆重。”
那名谍子站在原地纹丝不动,额头渗出细密汗水,一言不发。
少女继续说道:“以后我们就是自己人了,对吧?”
谍子心思急转,却无言以对。
少女问道:“不对?”
谍子深呼吸一口气,眼神坚毅,摇摇头。
简竹问道:“没得商量?”
谍子说了句。少女点点头。片刻后,不起眼的墙角便坐着个人。他满脸通红,好似醉汉,还有少女的埋怨声,再高兴也不能喝高啊。与此同时,少女与远处一个方向点点头,示意你们收拾一下。
等到简竹做完这些,萧朴以心声与她们说道:“总堂已经通过决议,我们洗冤人三脉,会主动递交给大骊朝廷一份完整的名单,除了简竹,还有你们的师姐赫连宝珠,只要是在宝瓶洲的,都无法继续隐藏身份了。如果大骊朝廷对我们观感不好,始终觉得我们是搅屎棍,届时国师陈平安一纸令下,要将你们全部驱逐出境,总堂那边也只好认命,不敢心存侥幸,不会有任何的小动作。”
“可如果大骊觉得可以商量,但是提出条件,你们可以留下,但是必须与洗冤人划清界线。简竹,公孙泠泠,怎么选?”
公孙泠泠说道:“我会跟随竹篮堂一起撤出宝瓶洲。”
简竹欲言又止。
萧朴笑道:“说心里话就行。”
少女说道:“我会留下。”
对于她们的不同选择,萧朴并不意外,嗯了一声,然后岔开话题,笑道:“民谚有云芒种不种再种无用。大骊王朝真是会挑日子,大骊宋氏也真是会挑选国师。”
前有绣虎崔瀺,后有陈平安。
也许依旧有很多山上修士不曾明白一事,他已经是浩然天下最有权势的人物之一。
而且对于修道之人而言,他还很年轻,实在是太年轻了。
一处位置极好的酒楼雅间,几人相聚在此,却不饮酒。他们是西山剑隐一脉魁首的刘桃枝,神诰宗道家天君祁真,买卖遍天下包袱斋的祖师爷张直,洛阳木客、道号松脂的庞超。
山上,各有各不为人知的门路,各有各弯来绕去的香火情。
这还是张直被祠堂除名多年,第一次见到论辈分要称呼一声师伯的庞超。
洛阳木客是一群声名不显的遁世野民,讲究以物易物,双手不沾钱财。所以在天生就喜欢做生意的张直眼中,那些长辈,都是恪守祖训的老古板,迂腐得可笑,却也可敬。张直知道这位师伯的出山,跟自己的愤然出走不同,归功于商家范先生说服了他们那位即将闭关的祖师,洛阳木客准备在浩然天下选址布局了。
至于张直与洛阳木客的关系,可以称之为君子绝交不出恶言。
年轻时候,心傲气高,他一直不理解,“钱才是世道上最干净的东西。双手怎就碰不得了?”
庞超问道:“怎么用了这么个化名,‘张弓直矢’的意思?”
张直点头说道:“师伯一语中的。”
结果庞超下一句就是:“你怎么好意思用这个化名的。”
张直默然。
刘桃枝大笑不已,难得看到张直如此吃瘪。
庞超问道:“见过姓崔的白衣少年了?”
张直点头道:“见过。”
庞超说道:“我也见过一面,他问了我们的辈分,还说咱们俩就像一个村子的,穷的辈分高。”
张直问道:“师伯准备选址何处?”
庞超说道:“挑了半天,还是选中了桐叶洲燐河畔。”
张直说道:“好地方。”
做着极大生意的张直,却是一副年轻文士的相貌,常年背着竹箱。他更像个进京赶考的穷书生。见了面,若是与之客套寒暄,让人总想问他一句,在那途中的荒郊野岭,有没有遇到过貌美的狐仙?
庞超问道:“这么多年以来,一次都没有后悔?”
张直没有给出确切的答案,“刚下山那会儿,喝过很多完全没有说话的份的酒。”
“参加过很多需要自报身份、必须介绍自己是谁的朋友的酒局。”
“所以直到现在,我还是觉得酒不好喝。当然今天是例外,是我主动想喝酒。”
庞超拍了拍张直的肩膀,“既然脸皮是这么磨练出来的,我就不与你计较喊师伯的事情了。”
他们这才开始喝酒。
庞超突然泼冷水一句,“我觉得他只会比绣虎更难打交道。”
洗冤人也好,包袱斋也罢,想要在宝瓶洲站稳脚跟,总之都绕不过大骊王朝,尤其是如今的新任国师。
祁真明显有些讶异,笑问道:“这是为何?”
祁天君一直觉得跟聪明人往来,一点都不费劲。怕就怕跟混人打交道。
张直点头道:“我在青衫渡见过陈先生,好聊是真的好聊,难聊也是真的难聊。”
不光是陈平安,刘桃枝跟崔瀺都是打过交道的。谈得拢,谈不拢,崔瀺也不会有任何的疾言厉色。事后刘桃枝返回总堂那边,仔细复盘,尝试着逐字逐句解析崔瀺每句话的言外之意。最终刘桃枝总结出两个观点,一个是总堂在座所有人公认的答案,崔瀺比天底下最精明的生意人更市侩。
另外一个是刘桃枝的个人感觉,至今没有跟谁提过。
不知为何,总觉得那次不欢而散的见面,崔瀺看着自己,就像从头到尾看个傻子。
刘桃枝他们站在窗口,一起望向那位多以青衫剑客示人、今天却是身穿大骊朝服的年轻人。
曾经如无名野草一样的孤儿。
竟然可以活得这么如日中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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