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8章 内宅

她一面说,一面从怀里拿出账本来,娄老太君一见,顿时青筋直冒,喝道:“像什么样子,我还没死呢!分什么家!”

“是三妹妹说南门是她的,这不是逼我们分家是什么,横竖账本在这,要分也便当……”娄二奶奶索性闹起来:“账本上写得清清楚楚,庆熙十三年,家里为了大爷探花及第,要大修门楣,拆院墙,建官道,我们二房是摊了一份的,家里的四个门,都有我二房的一份钱,怎么就成了她的,不准我二房过了?”

但凡老人家,是最不愿意听见分家的,娄二奶奶这架势一摆出来,娄老太君是又气又恼,也知道她带着账本是真预备着分家来的,不好再逼她,于是转而骂娄三奶奶道:“你糊涂,脂油蒙了心了,什么‘你家的南门’,你不是给她送话柄吗?”

卿云在旁边听着,心中一惊,比娄老太君刚才对她发怒还触动,怨不得母亲整日说娄老太君偏心,关键时候果然逼出真话了,这说话的口吻,全然是和娄三奶奶一派了。

娄三奶奶自然也知道娄老太君已经是站她这边了,立刻服软道:“二嫂,是我一时口误。但你这账本都带出来,难道是奔着分家来的?”

“分家不分家,自有老太太做主。当然老太太要偏心我也没什么办法,我不过是带个账本出来,想着万一你那个南门实在不让过,大不了再开个小门专让我家过,横竖造价在这里,我家也不是出不起……”娄二奶奶也嘲讽道:“要是三妹妹钱不趁手,那包参我替你赔了都是使得的,只不要整日抓贼,弄坏了府里的名声,玉珠碧珠你不介意,我们卿云还要说亲呢。”

“又开什么门!”娄老太君骂道:“你就让她从南门过又怎么的,横竖已经开着两个门了,多开一扇,你就管不过来了?就跑了贼了?”

娄三奶奶也知道大势已去,梅凝玉江南历练多年,到底长了点手段,这场关于南门的争夺,到底是被她赢了去了。

自己夺回管家权柄的下马威,也是被她消解得差不多了。

但娄三奶奶又岂是轻易服输之人,她见老太君发话,索性从袖子里取出一串钥匙来,像是要将上面南门的那把取下来,交给娄二奶奶。但她动作却不紧不慢,一面笑着说道:“二嫂,我知道我是犟不过你,但有句话我得劝劝二嫂,凡事有命中注定,该你的总是你的,不该你的,就是走了九十九步,最后一步也走不成。”

“你说这些闲话干什么?”

娄老太君斥责道,但明眼人都看得出这斥责绵软无力。

娄二奶奶也淡淡笑道:“三妹妹既然知道这道理,怎么还整日这么用心操劳呢?难道能博到什么不属于你的东西不成?”

娄三奶奶立刻笑得比蜜甜。

“哎唷,二嫂,我说句实话,你可别恼。你那马车虽好,别说三品官,侯爷也坐得,但就算我开了南门,只怕也没人来坐呀。

“你想想,凌霜丫头是没福的,已经跑了,秦家不用说了。卿云么,赵家退了婚,也是没得说了。

“娴月长得虽好,可惜是个病秧子,不然,也不会最终落到张敬程身上,那张敬程虽说是榜眼,但也和二爷有几分相像,要做三品官,也得等十年呢。”

她一说完,旁边冯娘子立刻笑了起来,玉珠碧珠也都笑了。

玉珠更是笑着道:“婶子,娘说得也对,你辛辛苦苦做了那么大马车,又给谁坐去呢?就拿着这南门的钥匙又如何?

“婶子在南边久了,不熟悉这京中的规矩,这京中和做生意不同,不是做了三品的马车,就成了三品的人了,娘也是为你好,她怕你等到你家的马车都烂了,也没有三品的女婿来坐呢!”

她向来是青出于蓝而胜于蓝,比娄三奶奶更刻薄十分,这话一出,娄老太君都出言呵斥,她哪里怕这个,立马盈盈下拜,跪着认罪道:“老祖宗饶了我罢,我心直口快,把实话说出来了。”

她一面装作求饶,一面还不忘朝卿云轻飘飘瞟一眼,眼里又是嘲讽,又是挑衅,旁边众人都张狂地大笑起来。

都说娄二奶奶俗,但娄二奶奶对几个女儿也算保护得好了。

卿云是第一次直面这种内宅女眷恶斗的伎俩,只觉得那笑声无比刺耳,听着满耳都觉得轰隆隆的,脸上顿时火辣辣的,明明玉珠已经转过脸去和老太君求饶,那眼神却仍然历历在眼前。

她还是第一次见识到这样现实的重量。

在这样的恶意和嘲讽面前,她的那些君子守则都似乎成了一纸空文,温良恭俭让,乃至和赵家退婚的理由都变得苍白起来,只有眼前的嘲讽和嘴脸是真的,直冲到脸上来的。

让人本能地想要追求力量和权势,能将这样的狂妄小人彻底摧毁。

雅在俗的面前如此不堪一击。

满腹诗书都成了空文,因为知道只有权势才是她们听得懂的语言。

怪不得人人都要做嫡夫人,要在内宅的厮杀里赢到最后。

怪不得再云淡风轻的小姐,嫁了人后,也不由自主地卷进这厮杀中。

母亲这么多年是怎么过来的?

当年也是这样吧,本该主持公道的老太君装聋作哑,偏帮一方,不同的是当年母亲身边没有任何人,自己姐妹还没有出生,父亲又是男人不能管,还有孝道压着,她只有孤身一人面对这娄家的内宅。

真该让凌霜也来看看这一切的重量。

母亲经过这么多年还能保有一点点利益之外的权衡,没有和三娘一样心狠手辣不择手段,就已经是勇敢到了极致。

而娄二奶奶甚至还有心力去反击。

“到底三妹妹教得好,没出嫁的女儿,已经满嘴议论起女婿来了。”

她不急不躁地昂起头,甚至还安抚地捏了捏卿云的手,揽着她的肩道:“用老太妃的话说,日子还长着呢。

“谁家有没有三品官的女婿,现在也难定论,咱们是骑驴看戏本,只走着瞧罢了。”

她甚至没有被磨灭斗志,这昂着头的样子,和凌霜如出一辙。

而世上就有这样巧的事。

没有将来,没有来日方长,也没有走着瞧。

就在三房的众人在因为娄二奶奶的豪言而爆发出一阵大笑的时候,玉珠刚说出一句“都说凌霜当初是发癔症……”的时候,只见一个小丫鬟匆匆冲了进来,看一眼这景象,却没有行礼,朝着娄二奶奶道:“二奶奶。”

娄二奶奶其实心里也憋着火,忍不住道:“说!什么事!别声音跟蚊子似的!”

丫鬟看了一下周围,见娄二奶奶真不出去,只得大声说了。

“二奶奶,贺大人来了。”

“哪个贺大人?”娄二奶奶满头雾水:“贺南祯?”

“不是贺侯爷。”丫鬟犹豫一下,只得明说了:“是捕雀处的贺云章贺大人!”

这话一说,顿时房中都鸦雀无声,原本装聋作哑的娄老太君也吓得脸色苍白。

而丫鬟继续禀报道:“贺大人特来拜访咱们家,但他的轿子进不来,也停在大街上,和二奶奶的马车一起停着,如今步行进来拜会了!”

别说娄二奶奶,娄老太君的身形都为之一晃,本来听见捕雀处三个字就站起身,听到这话顿时往后一栽,还好周围人都围了过去,娄三奶奶和锦绣都连声叫“老祖宗……”

“还管我干什么?还不去接待去!”

娄老太君朝着娄二奶奶道,娄三奶奶过来搀她,被她甩开了手,一个锋利如刀的眼神,重重地盯了娄三奶奶一眼。

而飞扬跋扈的娄三奶奶,竟然承受不住地垂下了头。

要是以前,卿云一定看不懂,但也许是经过今日这场洗礼,她无师自通地看懂了。

都是千年的狐狸,娄老太君怎么会不知道今日为了南门争来争去是为了什么呢,本质上是娄三奶奶夺回管家的权柄,要故意使绊子,朝二奶奶立威罢了。什么丢了人参,什么抓贼,什么南门开不了……

而她那个眼神也非常简单,不愧娄二奶奶“风往哪吹,老祖宗就往哪边倒”的评价。

她的意思是:如果因为你要跟二房使绊子的一点小事,导致咱们家得罪了如日中天的贺阎王的话,我把你的皮扒了,都不解恨。

正应了凌霜走那天说的话。

内宅的小小争斗,看似一场规模宏大举足轻重的战争,在外面男人的世界冲击下,瞬间碎成了齑粉。

这时候再回头想想刚才那些针锋相对以命相搏,多可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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