芳菲就是在这时候进来的。她浑身都湿透了,一看钱箱被打开了,大惊失色,慌得上去抢箱子,“五爷,不行,不行,你不能拿!”
“这都是爷的钱!”
“这是四少的救命钱,我不能给你!”
明蓁哪里听得进去,恶棍附身般抢着东西。芳菲不知哪里来的力气,一巴掌打在明蓁脸上,吼道:“明蓁,你还要闹到什么时候!”
明蓁猛然僵住,不可置信地退了两步,“你打我?你竟然敢打我!”
芳菲要急哭了,她也不知道自己会失手打了她。“我……五爷,我不是故意的,可钱我真的不能给你。我刚才去了曾家,跪在曾家门口一天一夜……可,他们都不去救四少。明蓁,四少是个好人,他不该死啊!”
“他做谋逆的大事,早知道有这一天。他不用你救,早晚都是个死。”
“不,不!明蓁,我不能见死不救,我不能!”芳菲从她身上把首饰全都抢了回来,抱着钱箱又冲了出去。
明蓁无力地滑落下去。真难受啊,她用头一下又一下磕着墙。“傻女人,你能得到什么?他活下来又怎样,娶你吗?笑话!”
明蓁又感到一阵胸痛,那痛在五脏六腑里肆虐起来,她本能地蜷起身子,敲打着自己的胸腔。或许捶烂了,就再也不疼了吧?可那疼痛一直在持续,直到她失去知觉。
不知道过了多久,她感到有人把烟嘴塞到她嘴里。她本能地吸了一口,烟入了肺,那疼痛忽然全都消失了。一种愉悦和满足从心底蔓延开去,人好像得道飞升一般。
她睁开眼,看到小梅满脸是泪。小梅见她醒了,抹了眼泪把她扶上床。明蓁忘乎所以地吸着烟,小梅似要努力笑一下,可笑得比哭得还难看,眼泪鼻涕一起往下流。
“小姐,我吧,一直都觉得自己好走运,你给我赎了身,跟其他丫头是不一样的。你护着我,宠着我,她们都羡慕我没受过什么罪。小姐,你不知道我有多感激你……
现在你落难了,我什么本事都没有,可做人要知恩图报。我把自己卖了,这些钱,虽然不多,可都是我的一片心。本来我还攒了好些嫁妆的,可是都没了,现在就这么点儿卖身银子了。小姐,你别嫌弃。你要真念我的好,就好好和芳菲姑娘过日子,她是个好人。”
明蓁一口接一口抽着烟,仿佛什么都没有听见。院子里有人不耐烦地喊,“说完了没有?快点快点,晚了要赶不上车了!”
小梅含泪磕了一个头,“小姐,我走了,你以后要好好保重啊。要是有机会……”她声音哽咽住,说不下去了。还有机会吗?
明蓁听见那扇破旧的门嘎吱一声合上了,天地间倏然静了下去。她看到自己投在床上的影子,像一团鬼影,寂寥无声。走吧,都走吧,她再也不能保护任何人了。
芳菲是过了六七日才回来的。小梅留的食物都吃完了,厨房里已经没有可以吃的东西了,明蓁骂骂咧咧地拿了只破碗到院子里舀水充饥。才喝了一口,院门打开了。芳菲一身粗麻布的孝衣,头上戴着一块白色的孝巾,怀抱着一块黑漆牌位,失魂落魄地走了进来。
芳菲看到她时,仿佛才找回来一点意识,嗓子哽着,“明蓁,他,死了……四少他,死了……”
“曾老四?呵!挺好啊,他不总说什么杀身成仁吗?这不正合他的意嘛!”明蓁咕嘟咕嘟喝了一肚子凉水,“怎么,你这还给他披麻戴孝起来呢?不知道的,还当你是他的老婆。”
“明蓁,从今天起,我就是他的未亡人。”
明蓁瞥了她怀里牌位一眼,这才看清上头的字:“先夫曾少铭之灵位”。她讥笑一声,“好,不错,你也算把自己嫁出去了。”
芳菲不理会她的阴阳怪气,继续道:“明蓁,你别怕,我会照顾你的。”
“吓!省省吧,你先管好你自己。”
芳菲擦干眼泪,“我答应了四少,我一定会好好照顾你的。”
明蓁心中怒火丛生,“曾少铭是我什么人,轮得到他管!”
芳菲仿佛看不到她因愤怒而扭曲的脸,继续喃喃道:“四少说,让我替他说一句对不住。若有什么对不住你的地方,他来生再还你……”
明蓁心中忽然疼痛难忍,砸了手里的碗,“有本事他不要死,说什么狗屁来生再还!”她转身进了房,哐当甩上了门。
芳菲似再也支撑不住,跌坐下去,抱着牌位大哭起来。
想起那日在曾家门口长跪不起,几回通报都无人搭理。到夜里下起滂沱大雨,她想,如果没人救曾少铭,那么她就这样陪着他死也很好。今生无缘,只求来世她不再是沦落风尘的妓子,可以堂堂正正站到他面前。
到了后半夜,一个中年贵妇人撑着伞出来,到了她面前,将伞支在她头上。这面孔同曾少铭有七八分像,芳菲知道,这定然是曾少铭的生母了。她猛磕头下去,“夫人,你救救四少,救救四少吧!”
那贵妇人满脸悲戚,扶住芳菲,“我也不想他死。可他一人之命,和曾家上百条人命比起来,姑娘,你觉得人会如何取舍呢?”
芳菲听她这样悲伤却决绝的话,知道曾家不会有人出面了。她绝望地点点头,“我明白了……”她忽然脸上浮出一点笑,喃喃道:“那我就陪着他去死好了,也没什么大不了。”
曾夫人忽然跪到她面前,把她吓了一跳。“夫人!?”
曾夫人道:“可我就他一个儿子……没人会救他,可怜他没有留下个一男半女。姑娘大义,我这个自私的母亲,就斗胆求你一件事。”
……
芳菲散尽家财,终于在行刑前夜进到了大牢里,见到了曾少铭。她从未像那日那样勇敢,那样决绝。她不要留遗憾,她得不到他的人,可想留一个属于他们的孩子!
曾少铭说什么都不肯,她用尽浑身解数,她又那么庆幸她曾沦落风尘,知道如何让一个男人失了分寸……
芳菲的泪滴到了牌位上,她轻轻摸摸自己的肚子。想起从前在寺中听禅师讲佛,“随命长短,生死无常,合会有离。”“无常对至,随其本行,不能相救。”人生如是,莫可奈何。“一切死亡不足啼哭”,但也求上苍给她一丝怜悯,求诸天神佛给她一点慈悲。
芳菲抹掉眼泪,站起身来,深吸一口气,“少铭,你放心吧,我一定会好好活着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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