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伯鲁不明白为什么只一瞬间这个女人的神情会有那么大的变化,他更不明白她为什么突然要把匕尖对准自己的孩子,可就在他什么也没想明白的时候,他已经扑了上去抓住了这个女人握着匕首的手。而与此同时,巫衣高冠的史墨掀开车幔走了进来。重帷之外,智瑶用自己的马鞭顶住了赵无恤的鼻尖。
时间仿佛在这一刻凝滞,车里车外竟没有一点声音。
史墨认识这个狼狈的女人。那年她十五岁,他是她婚礼的巫祝,他答应她的父亲要保她一世平安。但当年的誓言早已被他亲手毁去,他不知道她为什么会出现在这里,他以为她早已死在去年的那场大雪里。
“智瑶。”史墨看着车内颤抖如风中枯叶的女人漠然开口道。
赵伯鲁大惊,他一手抓着这个女人的手,一手紧紧地攥住了车幔打开的那道缝。
“太史,这车可合心意?”智瑶的声音隔着一层帷幔响起。
史墨撩衣端坐,合目道:“去替我转告你家阿爷,就说他这份礼我很喜欢,蔡墨改日必登门致谢。无恤,驾车吧!”
“唯!”车外二人齐声应下。
“哼,就知道你没这个命坐我驾的车!”智瑶瞪了一眼赵无恤,拂袖而去。赵无恤笑了笑,捡起地上的鞭子轻巧地跳上马车。冷风中,马儿撒开四蹄朝茫茫黑夜里奔去。
“喂,你是智府的逃奴吧?要是刚才被智瑶发现,他不会真的剥了你的皮吧?”赵伯鲁想起那些关于智氏的传言便觉得有些恶心,这个惊魂未定的女人看起来是真的吓坏了,这么冷的天,居然满头大汗。
“谢贵人相救。”女人嘴里同赵伯鲁道谢,眼睛却一直盯着假寐的史墨。她想知道史墨究竟有没有认出她,如果他认出了她,那么他会把她交给谁,赵鞅还是晋侯?如果他没有认出她,那她能不能……
“无恤,我们出城。”一脸平静的史墨仿佛听见了这个女人心里的话。
“太史,这么晚了我们出城做什么呀?”赵伯鲁好奇道。
“今夜天象有异,我要赶去城外观星台,晚些时候再让人送你和无恤回府。”
“我不妨事的。卿父一向不太理会我,今夜就算我宿在太史府,他也未必知道。只是这逃奴……要不,明天我带她回府?”
“不行!”史墨面色一冷,蓦地睁开眼睛。
为什么不行?赵伯鲁被史墨吼得有些发愣,但他很快就发现这马车里的气氛有些不对劲——一个逃奴上了晋太史的车居然不告罪,不行礼;太史虽没搭理她,却也由着她这样无礼。这个女人许是吓忘了,可太史呢?人不能带回赵府去,难道还能留在太史府不成?这太史府里非觋即巫,太史要一个怀孕的女人做什么?赵伯鲁的心里塞满了疑问,可当着史墨的面,却又不敢问。于是,他只得闭上眼睛,学着史墨假寐。
夜深霜重,通往观星台的黄泥道上结了一层薄薄的冰霜。为免马蹄打滑,赵无恤勒紧缰绳放慢了速度。浍水河畔广袤的原野上寂静无声,只有低洼处的薄冰在车轮的碾压下发出一声声脆响。茫茫天地间,仿佛只有他们四人坐着马车摇摇晃晃地驶向各自未知的命运。
“啊——”女人终于熬不住了。她的下唇被自己咬出了一排深深的齿印,一头参差不齐的短发已悉数被汗水打湿,大片大片地沾在脸上。
十四岁的赵伯鲁虽已有了两个侍妾,可这样的情形他哪里遇过?他扶住女人的腰想让她靠到自己身上来,可肩膀转来转去,一个简单的姿势却怎么都摆不好。与赵伯鲁的慌张不同,史墨像是什么都没听见,依旧闭目假寐。
女人捧着越来越痛的肚子倒在了马车里,她的头顶着车壁,修长的脖子随着一声声的嘶吼不停地拱起,在她分开的两条腿间,血液横流。
“停车!停车——”赵伯鲁大叫。
“呃——”女人的痛呼将少年因惊恐而嘶哑的声音完全淹没。
赵无恤停下马车,一把掀开了车幔,车内的情形让他的脸上第一次出现了一个孩子该有的神情:“她要在这里生孩子?!”他张着一张小嘴,愕然地看着眼前的一切。
“你们都随我下去吧!”史墨睁开眼睛,他没有看那女人一眼,只撩起巫衣的下摆弯腰走了出去。
“太史?”赵伯鲁看了看地上的女人,又看了看离去的史墨,大叫着追了出去。
只有年幼的赵无恤没有走,他默默地脱下自己沾满泥水、冰屑的葛履,小心翼翼地爬进了车里。七岁的他见过母马下崽,却没见过女人生孩子。但他知道,很多女人会在生孩子的时候死去,就像给他偷稷米煮羹吃的芒妇。可他能做什么?他只有七岁,什么都做不了,但他依旧想要留下来。
没有火盆,没有热水,没有巫女,没有产婆,没有他。
女人盯着车顶上悬下来的一枚玉环拼了命地喘气,用力,再喘气。
她的孩子在她腹中翻江倒海,她痛得五脏六腑仿佛一一被撕裂。那无法承受的痛苦如地底的烈焰将她烧成了一团灰烬,这灰烬又在漫长的煎熬中冷却结冰。好冷啊,她叹息着缓缓闭上了眼睛。她没有力气了,她太累了,她需要休息一下,就一下……
“嘿,你醒醒。”黑暗中,一双温热的小手捧住了她的脸。
女人费力地睁开眼睛,她看不清,隔着一片水光,她隐约看见了阿藜的脸。
“对不起……”她梦呓,有泪水混了汗水滑过耳际。
“阿娘,妹妹要出来了吗?快让我看看她长得是不是像我。她的鼻子也会是我这样的?她的眼睛呢,也会和我一样吗?……不,阿娘把我丢下了,他们又来抓我了,我看不见妹妹了,看不见了……”
“阿藜——”女人弯曲的五指绝望地抓住了那双覆在她脸上的小手,她伸长了脖子,喉咙里冲出一声难听的惨叫。
车外,风吹枯草,呜咽作响。
“哇——”
一声颤抖的哭声陡然划破荒野的沉寂。
该来的,终究还是来了。
“是个女孩。”赵无恤掀起车幔对车外人道。
“漂亮吗?”赵伯鲁好奇地凑上前去,他想上车瞧瞧却又觉得不妥,无恤是个孩子,可他再过几年便要落冠了。
“丑。”赵无恤往车里看了一眼,回道。
“把孩子抱给我。”史墨对赵无恤道。
赵无恤看看史墨又看看女人怀里红通通、皱巴巴的女婴。车外这样冷,这会儿把她抱出来,她会冻坏吧。赵无恤犹豫着,心急的史墨却已取下车外的一盏青铜小灯跳上了马车。
太史这是怎么了?两个孩子面面相觑。
黑色的,这女婴的眼睛是黑色的。他到底在想什么?这世上根本就没有什么天神的“竹书谣”!那只是一句谎言,一个借天神的名义印在青竹上的弥天大谎。智跞信了,难道连他自己也信了吗?
史墨自嘲一笑,弯腰把婴儿放回女人身边。过了今夜,他要把她们送到哪里去?卫国还是郑国?或者,干脆送到东方的齐国去,只要不留在晋国就好。
“太史,我们还要赶去观星台吗?”赵伯鲁掀开车幔的一角。
荒野的朔风自那条微开的缝隙灌了进来,史墨打了个寒战,一个不可思议的想法突然从他脑中冒了出来。他再一次将那柔弱无骨的小东西从她母亲怀里抱了出来。
一弯如钩的冷月遥遥地挂在西天上,浍水河畔无情的风吹卷起史墨宽大的巫袍,他伫立在月下抬头仰望苍穹,在他手中是双目紧闭、冻到哭不出声的孩子。
“狐氏孙,其阳重瞳兴国,其阴青眼亡晋……”这只是一句为了战争而编造的谎言,它不是预言,它从来就不是一句预言啊!可这孩子……这孩子的眼睛又如何解释?
他是晋国的太史,他曾经无数次抬头仰望头顶的这片天空,可只有这一次,他感到了深深的迷茫与困惑。
“孩子?你把孩子还给我——”虚弱的女人连滚带爬地从马车上掉了下来。她跌跌撞撞地走到史墨面前,她知道史墨已经认出了她。
“如果你还想活下去,就回到车上去。”她既然能一个人活到现在,那他也许应该信守自己的承诺让她继续活下去。
“你把孩子还给我!”她等待着,希望着,她日复一日地欺骗自己,但没有人会真正救她出苦难,没有!
“无恤,你去找一根牢固的树杈把孩子放上去。”史墨转身将婴儿递给身后的赵无恤。
“放到树上去?不行,她会冻死的。”赵无恤扯开自己毛褐的领口把那团冷冰冰的软肉塞进了怀里,他丝毫没有发觉自己竟忤逆了高高在上的史墨。
“太史,这女人生子不易,这婴儿虽污了智氏送太史的车,也用不着把她活活冻死啊!太史不让我带她们回去,就让她们随明早的车队去晋阳吧!”赵伯鲁一边说一边脱下套在深衣外的鹿裘盖在女人身上。
史墨似是没有听见两个孩子的话,他凑在已然瘫倒的女人身边耳语道:“我答应你,我不会把你的孩子献给任何人。但今夜,我要把她留在这里。如果明天太阳升起的时候她还活着,我会让那个传说在晋国消失。而你,今晚我就可以派人送你去齐国,你可以在那里等你要等的人。”
“我不用你救我!我只要你把孩子还给我!”女人咬着她青灰色的嘴唇直直地瞪着史墨,那愤恨的眼神似乎要在他身上生生剜出两个洞来。他曾是她父亲的挚友,他曾是那样慈眉善目的一个人,可现在他居然要将她的孩子活活冻死。
她果然是那个人的女儿,她太像她的父亲了……史墨僵硬地站了起来:“无恤,把孩子给她。伯鲁,我们回城。”
“太史?!”
“去,把你的裘衣也带走。”
“太史——”赵伯鲁不敢置信地望着眼前的老人。也许在别人眼中他是遥不可及的神巫,是通天彻地的智者,可在赵伯鲁心里,他一直是那个不苟言笑却慈爱有加的长者。可今天,他为什么要对一个新生的婴儿赶尽杀绝?
“你这鹿裘是今秋国君园囿狩猎时赐你的,你卿父不会希望这件裘衣与这女人、这孩子有任何关联。”史墨最后看了女人一眼,转身离开。
赵伯鲁愣在原地。
赵无恤将鹿裘塞到他手中,小声道:“阿兄,你快走吧,今晚的事不能让卿父知道。”
“连你也——”
“嘘——”赵无恤看了一眼史墨离去的方向,低头飞快地扯掉身上的杂毛短袄,然后从贴身的衣服里脱出一件黝黑的背心来,“这是我去年偷偷用五张水鼠皮做的毛裘,能抵些寒气,也从没有人见过。就算她们之后被人发现,不管是死是活,别人都不会疑心到赵氏身上。现在朝局微妙,卿父还不能与智氏交恶。”
赵伯鲁没有说话,只轻轻地点了点头。他终于知道自己的父亲为什么不喜欢他了,他赵伯鲁竟连一个稚子都不如。
赵无恤没有发现兄长的异样,他将冻得发青、双目紧闭的女婴包进留有自己体温的鼠皮背心,而后俯下身子贴在女人耳边小声道:“找一处挡风的地方,抓一些枯草塞进衣服里。这是两颗火石,如果你会生火的话应该用得上。”
赵氏……这少年与这童子竟是赵鞅的儿子。女人苦笑一声转过头去,这一夜无休无止的噩梦到底什么时候才能结束……
赵无恤摸了摸那女婴睡着的脸,转身牵住少年的手。
黄泥道上,灯火摇曳的七香车伴着一路碎冰之声缓缓驶离。在他们身后,夜色吞噬了无垠的荒野。老树、枯藤、衰草,一切都变成了黑暗中一道道或浓或淡的阴影。在那些阴影的中央,一个女人抱着她刚出生的孩子蜷缩在枯萎腐烂的草莽中。远处清冷的天幕上,几片晶莹的雪花飞旋而下。那女人也许是睡了,也许是死了,冰晶一点点染白了她凌乱的发。
鼠皮襁褓中的婴儿紧紧地贴着她母亲的衣襟,一阵风过,一朵雪花飘飘荡荡恰好落在她温热的面颊上。她扭了扭身子,慢慢地睁开了眼睛。即将消散的月光落在那双迷茫的眼睛里,那里,有淡淡的蓝、淡淡的灰,也许还有淡淡的紫。那双眼睛里有群星退去后,黎明天空的颜色。
这一夜,老天终于憋不住了。
新绛城天降大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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