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今周王室权威不再,天下各国连年战乱,民不聊生。在公卿贵族眼里,人命轻如草芥,但其中有两种人例外,一是智士,二是剑士。
智士者,以才学、谋略仕于家主;剑士者,以忠义、剑术获宠于家主。此二者即便出身低微也能受到众人的尊敬。当然这种情况也只限于男子,庶民家的女子能嫁到士族家做个侍妾都已经是天大的荣耀。如今,伍封将我比作智士,这让我满腔热血一下子全都冲上了头顶。我急忙起身,端端正正地行了叩首跪拜的大礼:“阿拾谢将军!”
“起来吧,伍氏乃帝颛顼之后,以芈为姓,你年幼尚不能取字,就仍以‘拾’为名,称芈拾吧!明日我让家宰给你新开一个院落,你就不必与婢女们同宿了。想笑就笑吧,别咬着牙乐,看着别扭!”伍封轻笑着,站起身来。
我抬头笑得灿烂,喜滋滋道:“让阿拾服侍将军更衣。”
我走到伍封面前,眼睛平视处正是他的下巴。我伸手半抱着他,解开他束服的腰带,又替他脱下外罩的深衣,刚想伸手去解里衣的衣带,伍封却咳嗽了一声抓住了我的手。
怎么了,难道是我做得不对?我正疑惑,伍封又咳嗽了一声,脸上显出一丝窘意:“我自己来,你早点回去睡觉。”
“哦。”我把手缩了回来,心里多少有些失落。前些年个子没长高的时候,他与我之间从无男女之防。每年夏天知了叫得最欢的那几日,我总是枕在他腿上,撩高小衣,露着肚皮在书房里睡觉。刚学骑马那会儿,他也是抱上抱下从不避讳。可自打去年冬天我突然抽了高个子,长开了,他就不许我再像以前那样腻着他了,这让我着实觉得别扭。
我讪讪地行了一礼告退,因转得太急,一迈步居然又踩到了自己的裙裾。眼看着就要摔倒,腰上突然一紧,两只大手将我生生拽住。
房间里一时变得格外安静,我的耳朵里只能听到自己剧烈的心跳声。“扑通”“扑通”,此起彼伏……
也许有些东西在不知不觉中真的变了,我的脸破天荒地开始发烫,从两颊一直蔓延到耳朵,到后颈。伍封握在我腰上的手如火烧一般灼热,他手指上每一寸的力量都能透过衣服分毫不差地传抵我那颗狂跳的心。这奇怪的感觉是什么?以前与他再亲密时,我也从未有过这样的感觉。
“将军,我——”我开口,嗓子有些沙哑。
伍封蓦然放开了我,板着脸冷冷道:“从小到大,这毛病还是改不掉,一高兴就毛毛躁躁。好了,快回去吧!”
我怔了怔也不知道自己该说什么,只能拎起裙角跑了出去。
离开将军的院子,我每一脚都像是踩在云朵上,整个人晕乎乎的。抛开之前奇怪的感觉不说,今天对我而言意义非凡,短短一日之内,我竟然有了自己的姓氏,这真是连做梦也想不到的好事情。我越想越激动,忍不住迎着夜风狂跑起来,大风吹起我的衣袖,让我雀跃得想要飞翔。
一路跑回住处,我推开门就大叫:“四儿,四儿——”
四儿正坐在床上努力地缝着一个钱袋,见我那么高兴就放下手里的活儿,笑道:“你老说我是疯丫头,看看你现在的样子,这才叫疯。”
我一下扑到床上,拉着四儿的手说:“四儿,将军把自己的姓氏赐给我了,我现在可以唤作芈拾了。”
乍听我这么一说,四儿比我还高兴,她拉着我的手在床铺上又蹦又跳:“真的吗?这真是太好了,你以后不再是奴婢,而是将军府的贵女了。”激动了半天,她忽然停了下来,小心问道,“那你以后是不是就不能和我待在一起了,也不住在这儿了?”
“嗯,将军说会送我个院子——”我话还没说完,四儿把嘴一瘪,眼看就要哭出来了。我吓了一跳忙攥着她的手说:“你干吗呀疯丫头?想吓死我啊?我话都没说完呢!以后不管我是芈拾还是阿拾,我都不会和你分开的。你只要搬过去和我一起住,不就好了?将军一定会答应的。”
“你早说嘛!害我那么难过。”四儿甩开我的手,抽了抽鼻子又坐下来去绣那钱袋。
我把头探了过去,见她手指上已经扎了好几个红红的点子,就伸手夺了过来:“你绣钱袋子做什么啊?还把手扎成这样。”
“你还给我,这不是钱袋子。”四儿嘟囔着伸手来夺。
“你不是又喜欢上谁了吧?居然还绣起东西来了。”我一边说,一边拿肩膀撞了一下四儿。
“臭阿拾,你乱说什么呢?快还给我!”
“偏不还你,除非你告诉我你要绣给谁。”
“我是给你绣的。再说了,这不是个钱袋子,这是用来装吃食的。”
“给我的?”我眨了眨眼睛,一头雾水。
“你在书房里一待就是一天,我想以后弄个装吃食的小袋子,你饿了,就能拿出吃的来垫垫肚子。”她看了一眼我手上的袋子又红着脸说,“我的衣服、帕子都是你做的。这针线活儿,我是没法和你比的,袋子绣得有点丑,你可别不乐意带。”
听四儿说完,我抹了一把发酸的眼睛,大力抱住她道:“我的好四儿,你对我真好。你绣的袋子我以后一定到哪儿都带着。要不,你给我在上面再绣只小老鼠?那样,我以后看到它,就能想起你这只大老鼠了。”
“你还笑话我!”四儿拧了我一把,两个人嬉笑着又闹开了。
这一夜,我和四儿躲在被窝里说了许多许多的话。天蒙蒙亮时,两个人才闭了一会儿眼睛。早上起床,我们头碰头迷迷糊糊地吃了早食,四儿半闭着眼睛浮到庖厨去了,我也晕晕地进了书房。
将军的书案上已经叠了好几卷竹简,应该就是他昨日所说的密报。我尚且有些头晕,于是在书案侧边的乳丁纹陶炉里熏上了香草,闭上眼睛休养了片刻才静气宁神地打开了竹简。这竹简虽是秦国密报,却是用晋国文字书写的。通读下来,与齐吴之战也毫无关系,用字行文反倒像是一封絮絮叨叨的家书。我吃惊之余又翻开其他几卷竹简看了一遍,发现也有同样的问题。
将军视我为智士,可我居然连封密报都看不懂,待会儿他若是问起密报之事,我答不上来也必然会让他失望。我拿着竹简正着读、反着读,甚至用手摸来摸去,可都没能勘破其中玄机。
这秦国的探子还真是高明,这些书简就算半路上被人截去,估计也没人会想到是秦人在借晋人的家书传递密报。不过,既然密报传递的是国与国之间的讯息,国名和人名总是要写的吧?于是,我又开始单纯地在密函里寻找各个诸侯国的名字,果然有所发现。
这密函有着极特殊的阅读方法——取第一根竹片上的第一个字,然后再取第九根竹片上的第一个字,然后再接第二根竹片的第二字、第八根竹片上的第二个字……依此类推,这篇密报的内容终于浮现在我眼前。只是,密报之中没有提及昨日将军所说的端木赐,反而多次提到了一个叫子贡的人。
子贡是鲁国孔丘的得意门生,极善辞令,曾被其师赞为“瑚琏之器”。夫子早年曾在鲁国听过孔丘讲学,因此对儒家极为推崇,连带着我也知道了不少儒门中人,子贡便是其一。只是儒家多文士,不知道这次为什么会跟齐吴之战扯上关系。
手里的密报越往下看,我越感叹子贡此人的可怕。
事情最初的起因是齐国想要出兵攻打鲁国。子贡为使鲁国免遭战火,便游说齐相陈恒,劝齐国转道攻吴。他提出:“忧在外者攻其弱,忧在内者攻其强。”此话的言下之意是,陈恒如果想通过战争铲除国内异己,就必须与强国作战,将国中其他有势力的卿大夫困兵于吴,这样他才能迅速掌握齐国内政。
这个建议正中陈恒下怀,于是陈恒立马同意出兵攻吴。然而先前出发的齐军已经到了鲁国边境,所以,齐、鲁两军在边境形成了不战不和的尴尬局面。
之后,子贡赶去了吴国。吴王夫差在召见他之后,原以为他会向吴国借兵救鲁,但出人意料的是,子贡绝口不提借兵之事,反而谏言夫差一争天下霸主之位,不要伐越,而应该伐齐,并且保证自己能劝说越王勾践派兵助他攻齐。
夫差半信半疑之时,子贡又赶往越国。越王勾践亲自迎接了他。子贡告诉越王,想报仇就必须彻底麻痹自己的敌人,如果他此番愿意派兵助吴国攻打齐国,那么夫差就会更加相信他的臣服之心。而且,此战无论吴国是胜是败,都对越国有利。
写到这里,密报就没有再写下去了,我忍不住想,如果吴国真的在与齐国一战之后变成能与晋、楚两国对抗的大国,那对越国又有什么好处?
我没想明白的事,越王勾践却早已明了。他派出了一支三千人的精甲之军援助吴国攻齐,同时又送去了众多财物。就这样,吴王夫差最终决定派吴属九郡之兵援鲁伐齐。
最后,子贡又去晋国见了执政的正卿赵鞅,劝他在吴齐之战中保持中立,养精蓄锐,等待时机。
几封密报通读下来,我的脑子里乱糟糟的。据说,齐国这次派出的十万大军都死在了艾陵,战场上的尸体堆得像山一样高。一个文士靠着一张嘴居然能将天下兵事玩弄于股掌之间。子贡到底是一个怎样的人?他利用的是什么?那十几万士兵又是为何而死?
我想得头昏脑涨,只得趴在书案上稍作休息,没想到这一趴很快就睡了过去。
朦胧间,我仿佛出了将军府来到了一片旷野上。那里长着没膝的青青茅草,茅草间零星开了些白色的小花。偶有风吹过,茅草一浪一浪地奔涌着,发出唰唰的响声。
好美,好安静的地方……
在那青色的波浪里隐隐约约有条开满野花的小路,我寻着野径往前走,旷野上的风抚过我的长发,吹起了我的衣角,当小路最终淹没在茅草丛中时,我已经站在了原野的正中间,天与地将我紧紧地拥在怀里。
我仰面躺在茅草上,随手摘过一朵白色的小花放在鼻尖轻嗅它的香气,闭上眼睛,只听见微风在我耳边轻轻地唱着:
东方之日兮,彼姝者子,在我室兮。在我室兮,履我即兮。
东方之月兮,彼姝者子,在我闼兮。在我闼兮,履我发兮。
这是齐地的民歌吧,真好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