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情”,佛家谓之喜、怒、忧、思、悲、恐、惊,是人对外来事物情绪的反应。这七情里,要说起破坏力,最强的恐怕就是一个“怒”字。历史上,前有大哥刘玄德因关二哥之惨死,怒起西川举国之兵,反被陆逊火烧连营;后有吴三桂冲冠一怒,打开山海关,助清廷定鼎。正所谓王者之怒,天下缟素;匹夫之怒,血溅五步,此等事例实在数不胜数。日本战国时代,有名的政治家、军事家德川家康的家训里,有一条叫“视怒如敌”。表面看,说的是对待“怒”的态度,实际上是在说“怒”的可怕,叫人远离愤怒,少发怒,怒字当头时别做决定,把“怒”当成敌人。今天,在我们的故事里,也有个愤怒的人,一个小人物。
这一天,在省城滨海市栖凤区的一条街道上,程功正坐在一辆破旧的五菱面包车里。他想抽根烟,手却抖个不停,打火机怎么也打不着火。他狠狠甩掉打火机,用车载点烟器点上烟,深深吸了几口,用力吐出。他的气息很长,直到再呼不出一丝气,整张脸被憋得通红。
他不想吸气,好像空气里到处都是愤怒的味道,令人窒息。深呼吸要是能平息所有的愤怒,世界早就和平了。近几年来,他的日子每况愈下。作为男人,他坚强、忍耐,本想百忍成钢,从头再来,却不料昨天,仅仅一天之内,交织累计的种种苦闷、委屈、愤怒就彻底爆发了。
他的视线透过车窗,掠过人群,投向灰蒙蒙的天空。天边升腾着一簇黑云,随风变幻着形状。程功呆呆地盯着那片云看了很久,直到黑云再次变换了形状。在程功看来,那个图案像是个大大的“杀”字,杀气腾腾,悬天而挂。街道上的行人步履匆匆,暴风雨就要来了。
那么接下来,我们先花点耐心,来了解一下程功这个人,以及他倒霉的经历。程功,34岁,是个生产水溶性肥料的小老板,这几年滨海市周边大力发展钢结构蔬菜温室大棚,程功为人聪明、能干,在这个行当里摸爬滚打,从业务员干起,十几年下来,也算是小有成就,有车有房,老婆漂亮,女儿可爱,有个小公司,有自己的兴趣爱好,业余时间喜欢玩玩小魔术,小日子有模有样,未来充满希望。谁知,幸福竟这么不牢靠,两件事就让程功的日子过不下去了。
两年前,也就是2014年9月,有个女人打电话告诉他,他老婆杨梅跟别人上床,被当场抓奸,还被拍了微信小视频。程功赶过去才知道,跟他老婆杨梅上床的,是他的一个客户,打电话的女人则是客户的老婆。被当场抓住,杨梅除了被挠得青一块紫一块,并未多做辩解,事后她告诉程功,之所以那么做,是为了要账。
听到这样的理由,程功只能冷笑。要账?以前那些难收的账,杨梅也是这么要的吗?这个想法一旦冒出来,就像附骨之疽,他没法求证,却怎么甩也甩不掉。冷静了几天,程功意识到,他不可能带着这个想法,再跟杨梅睡在一张床上。
“账多了去了。为要账,我是不是可以跟每个客户的老婆上床?或者说,我程功也出去跟别的女人上床,只要打着要账的名义就行?”程功抛下这句话,就和杨梅离了婚,女儿程璇璇才十一周岁,归他抚养。
离婚后不久,推不过朋友的热心,经介绍,程功认识了孙丽萍。对方经营农产品,算是程功的半个同行,小模样也过得去,离异,带着个十七岁的女儿。几经接触和打听,程功觉得孙丽萍是个过日子的女人,也有事业心,以前在男女关系上也不混乱,就和孙丽萍草草领了证,但两人财务上还是分开的。
谁知,婚后孙丽萍玩起了金融,把钱投到了一个还算有名的网上融资平台,想拿高息。领了几笔高额利息之后,孙丽萍尝到甜头,就劝程功也投点。可是程功很务实,对金融这块完全不感兴趣,孙丽萍就以进货的名义,“借了”程功三百八十万元,又全部投到了那个融资平台。
天有不测风云,不到半年,那个融资平台因非法集资被查。在经管部门全力追缴下,程功的资金只返回来二十万元,其他都打了水漂。孙丽萍实在无颜面对程功,关了自己的农产品公司,一夜之间杳无踪迹。孙丽萍跑路,留下十七岁的女儿王媛。孙丽萍前夫吃喝嫖赌,自己都顾不过来,姥爷早就过世了,姥姥又行动不便,王媛无处可去,程功只好让她留在自己家。再说,法律上他和孙丽萍并未离婚,他还是王媛的法定监护人。
杨梅和孙丽萍使程功对婚姻彻底绝望,尤其是孙丽萍搞的那一出,让程功的生意彻底无力运转。偏偏这个时候,程功的母亲因为受到打击生病住院,被诊断为肾衰竭晚期,得换肾才有希望。省医学院附属医院主治医生华春晓告诉程功,肾源可是绝对的稀缺资源,不管哪个医院都极度紧张。医院可以帮忙联系肾源,但需要时间。
在那期间,病人可以留院治疗,也可以回家,定时到医院透析即可,住不住院,由病人家属自己决定。住院费贵,回家省钱,这是最简单的道理。程功是个大孝子,坚持让母亲留院治疗,等待肾源。他多次找到华春晓,希望对方在肾源方面多多帮忙。华春晓让程功别抱太大希望,即使找到肾源,费用方面,也是个不小的数目。程功当即表示,多少钱也行,只要能找到。程功和母亲在医院坚持了半年多,随着透析次数的增加,程功渐渐无力再维持后续费用,为此,他无奈卖掉了厂房和设备,只留下仓库和一仓库的货,用作他日东山再起。
他之所以留下仓库,还有另一个原因。程功干企业这几年,一直是一个叫吕胜的人在给他看仓库,同时,吕胜还在厂里做搬运工,也干车间的活,肥料生产技术门槛低,吕胜得心应手,真正地卖力。
吕胜,看起来三十来岁,婚姻状况未知,籍贯未知,长相普通,脸上有很多疙瘩。他话很少,为人却没得说,能干,不计较,多年来仓库方面没出过一丁点岔子,再加上车间和搬运,一个人干着三个人的活儿,却从未主动提过加工资的要求。
程功是个好老板,给吕胜加了工资,还特意在仓库里隔出个单间,收拾了水电暖,方方面面非常妥帖。吕胜接受之余,非常感激程功给他这么个稳定的有吃有住的地方,干起活来更是勤恳。
程功明白,吕胜那是发自内心的感恩。对任何老板来说,吕胜这种人都是稀缺资源,哪怕他干的活儿很低端。这些年下来,从某种意义来说,程功和吕胜之间,不是朋友,却胜似朋友。要是卖掉仓库,吕胜怕是一时就没住的地方了。程功这是为吕胜考虑,算是有情有义,可吕胜要是知道程功的处境,又怎好意思继续在仓库住下去呢?这个话头,我们暂且按下不表。
程功卖了厂房设备,筹到一笔钱之后,接到华春晓的电话。是个好消息,肾源找到了,让程功准备二十五万元现金。二十五万元换个肾,在黑市上倒不算便宜,但程功还能勉强承受。他二话不说,就把钱送到了华春晓办公室。华春晓明确表示,这钱可不是给他个人的。他坦诚地告诉程功,是通过中间人找的肾源,不是无偿捐献。程功心里明白,这所谓的中间人,十有八九是组织卖肾的贩子。他不知道具体怎么运作,但他知道那个行当风险很高。风险高,当然就有暴利。
当天,华春晓约中间人跟程功见了面。中间人三十来岁,黑黑瘦瘦,外号黑子。
黑子对程功说:“你母亲的肾脏配型,华医生早就给我了。你知道,肾源紧张,直到昨天,才找到合适的配型供体。”说完,黑子拿出一沓材料让程功签字。
程功浏览材料,黑子解释:“这是合同,还有近亲属证明文件,需要你这边准备的材料,里面都写着,搞肾,得先把肾源提供方和被提供方,搞成近亲属关系,明白吗?得到公证处公证,法律上这么规定的。这块我们一手包办,你放心,顺风顺水。”
程功皱着眉翻看材料,没说话,随手捏了捏装钱的袋子。
黑子看在眼里,随即沉稳说道,“钱不急,啥时手术,啥时付款。不过,我们只负责提供合适的配型,如果手术过程中出现意外导致换肾失败,到时候你还是要付这笔钱的。”
闻听此言,程功刚想说什么,华春晓适时说道,“手术这块你大可放心,整体上,医疗界这一块的技术已经相当成熟,至于我个人嘛,我也不敢保证这种手术没有意外,不过,我的口碑,程老板你是了解的。怎么样,换不换,你自己做决定。”华春晓跟很多医生一样,把概率往自己身前一放,把选择权交给病人家属,实际上,病人家属往往没得选。但有一点华春晓说的是实话,他虽然还不到四十岁,但外科手术这块,在本市也算小有名气的。
程功呢,被别人叫着“程老板”,这令他很不舒服。只有他自己清楚,他手里那三十几万元现金,已是他全部的家当了。花费方面,除了肾源费用,手术及相关费用也不少。房子不能卖,程璇璇还小,孙丽萍的女儿王媛也没地方去,母亲以后倒可以回农村老家,但没人照顾。再有就是一辆开了十几万公里的奥迪A4,再用钱时,还能卖点钱。程功这人很沉稳,不轻易表露情绪,这两年生活、事业急转直下,像陡崖飞瀑,他无力阻止,更不敢考虑将来,心里长长叹了口气,面上却平静如水,只想尽快把母亲治好,放下时时悬着的心,再计较别的,于是干脆地说:“华医生,麻烦你尽快安排手术吧。”
程功说着,眼光扫了扫近亲属证明文件上肾源供体的名字:艾丽。
母亲住院期间,程功简单了解过,我国每年急须器官移植的病人,少说几百万人,但能顺利得到器官的,顶多几万人。用市场来形容,这就是个极端到头的卖方市场。有钱的主在生死关头,碰到合适的器官,别说几十万,几百万甚至更多的钱,都会毫不犹豫。
2015年以前,我国人体器官的合法来源,主要有两个,一个是红十字会,一个是死刑犯。2007年死刑纳入最高院核准后,死刑每年成倍下降,直到2015年,我国停止了死刑犯作为器官移植的来源,公民自愿捐献器官,也就成为器官移植的唯一合法来源。国家通过红十字会,做了大量的人体器官无偿捐献公益宣传,很多医院的重症监护室门口,都贴着一幅八个字的标语:捐献器官,延续生命。但是这种方式所能提供的器官,相比庞大的需求,简直是杯水车薪。况且,通过红十字会获得合法的无偿器官,有一套严格苛刻的捐献、获取、分配、移植程序,就算排队拿到了使用指标,对面临生死的人来说,效率也非常低下,而病情却一分钟也耽误不得。
在这种情况下,也就必然地催生了地下人体器官黑市。一句话,有需求就有市场,有市场就有犯罪。再简单地说,有需求,就有犯罪。
七天后,华春晓通知程功,肾源马上到位,准备手术,但需程功再加十万元。程功很疑惑:“合同不是签字了嘛,为什么加价?”华春晓告诉程功,供体加了价,合同就只能跟着增加个文件附件,程功可以不接受,再等别的供体。
“别的供体?那得等到什么时候?”程功心里琢磨着,蹙眉沉默。
华春晓在电话那边说:“要不咱就等别的供体?可能久一点,但也可能很快。”
程功左右为难,来不及考虑是不是被人临阵宰了一刀,心里飞快地权衡着:不能再等了,一来母亲的病情拖不得,二来自己得尽快从这事脱身,收拾别的烂摊子,再说,三十五万元一个肾,相对于母亲的命,严格来说也不算贵,自己没钱,那是自己的问题。想到这,他说:“华医生,安排手术吧!”
手术这天一早,程功开着辆破旧的五菱宏光赶往医院。前几天把奥迪卖了,他觉得一切已经不能再糟,跟十几年前的一无所有比起来,他已不再年轻。年轻是最大的财富,可如今……以后该怎么办呢?他觉得自己像一台超负荷运转的机器,一匹苦苦挣扎的骆驼,虽经受那么多变故和打击,但忙于母亲的事使他无暇多想。但愿手术成功,一切顺利,那么他也该停下来好好想想自己的事了。
可是这台机器,这匹骆驼,一旦停下来,会不会崩溃?谁知道呢?
车开出去不久,经过一个城中村,城中村是个“几”字形,里边封闭,路两边有大大小小的店铺,店铺外边有很多石台,供小商贩赶集摆摊之用,五天一个集。今天恰好逢集,“几”字形的市场里人山人海,煞是热闹。市场靠外的路两边,依次停着很多车,开车路过赶集的人可不少。程功路过此地,心念一动,把车停在了路边。手术安排在下午,他想去集市买两只老母鸡给母亲炖汤喝,时间还来得及。
不到二十分钟,程功拎着两只鸡从人群里挤出来,来到车前,把鸡扔进车里。他擦了擦汗,刚要上车,抬眼瞅见车窗上贴着张违停罚单,罚款一百元,记2分。
望着这张新鲜的罚款单,程功笑了。他笑得很不自然,掏出烟点上,朝四周看了看,见周边其他车辆,除了那些横七竖八停着的电动三轮和电动小汽车,也都被贴上了罚款单。他叹了口气,又看了看周围,没见到禁停标志,也没见到执法的交警。
“简直太过分了!不就是赶个集吗?再说这里是‘几’字形街道,停车也不妨碍交通,我去你……”他默默吐槽了几句,猛地吸了口烟,丢掉,狠狠踩灭,抬手去撕罚单。罚单和车玻璃向来贴合完美,第一下他只撕下一个角,第二下又撕下一个边,第三下,第四下,第五下……他每撕一下,嘴里就嘟囔一次:“杨梅,孙丽萍,女人,三百八十万,肾脏,三十五万……”
他越撕越快,指甲狠狠地抓在玻璃上,发出刺耳的声音。终于,他把罚款单撕得支离破碎,左一块、右一块,残留在玻璃上,像一些斑点。透过斑点,他看到了车窗映出的自己,满脸通红,牙齿紧咬,面容扭曲。他定定地看了几秒,猛地停了手,心道,我这是怎么了?
下午的手术做得很顺利,程功久悬的心终于落了下来。不过,他并没看到那个叫“艾丽”的肾源供体。对此,他并不在意,这是一桩生意,你情我愿,他付了足够的钱,甚至还加了十万元的码,管对方是谁呢,手术顺利就足够了。即使组织贩卖器官违法,一旦日后出事,也跟他程功无关,不管从什么角度说,这事,在程功这里都完结翻篇。不过,手术前发生的一个意外,却令程功始料未及,尤其愤怒。
手术前,黑子按行规,赶到医院附近,只等手术顺利完成结账收钱。程功揣着一张三十五万元的卡,在手术室外边等着。程功之前从华春晓那再三确认了供体提供的肾没问题之后,对手术过程还是有些不放心。思来想去,他决定给华春晓包个五千的红包,想让医生手术时再认真些、负责些,千万别出什么意外。程功看了看表,见几个护士不时从手术室进进出出,知道那是在做准备工作,起身往华春晓办公室走去。
他一路琢磨好了措辞,来到办公室门前,本想着要是对方不在,再给对方打电话。甚好,办公室的门开着一条缝,华医生应该在。程功想也不想,刚要推门进去,此时,房间里传出的一句话打断了他的脚步,那是个女人的声音,听起来妩媚,甜腻。
“我不管!反正不可能打掉孩子!你答应我要离婚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