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似乎已过了三十多招了。”侍卫实况转播中,“奇怪的是两人都未出杀招。”
庾晚音忍不住了,从车窗里探出脑袋朝后望去,瞬间被一阵劲风吹乱了头发。
为了隐蔽行事,他们一直在绕路,此时正穿过一条宽度只能容下一辆马车的暗巷。
巷子尽头,飞沙走石,剑风狂乱,两道飘逸的剪影正斗得天昏地暗。
庾晚音肩头探出另一颗脑袋。夏侯澹问:“原文里有这么个人吗?”
“反正我不记得了……”
“喝!”一声清叱传来,跟着是“嗖嗖”的破空之声。
实况转播的侍卫道:“可恶,刺客投了暗器!”
暗巷狭窄,避无可避,只见北舟忽然一脚蹬在墙上,如大鹏展翅般腾空而起,半空团身翻了个跟斗。刺客的暗器纷纷颓然落地。
北舟一个跟斗翻完,人尚未落地,对着刺客长袖一甩,破空之声又起。
他的暗器显然密集得多,“咻咻咻”不绝于耳,听声音俨然已经将人射成了筛子。
夏侯澹道:“留人——”
那刺客也同时大叫道:“好了!我不是刺客,你看不出来吗?!饶命啊!”
听声音是个年轻人。
北舟悠然道:“你若是刺客,哪里还有命在。”
侍卫停下了马车,护着夏侯澹和庾晚音走近了些许,警惕地看着来人。
北舟的暗器没有射中他,而是围着他的脑袋、四肢,在墙上钉出了一幅人体描边。
他僵在原地动弹不得,只能颓然道:“认输,我认输。”
北舟道:“你是何人?”
年轻人似乎是扭头瞥了夏侯澹一眼,笑道:“我姓白,你可以叫我阿白。”
离得近了,庾晚音逆着光看清了这人的形容。身材高大,黑巾蒙面,只露出眼睛。那双眼瞳望过来时出奇地清亮,即使在暗巷里也如淬过火的琉璃一般。她记得这好像是内功深厚的表现。
“不要动。你这身功夫是从何处学来的?”北舟并未放松,仍旧抬起一臂对着他,五指将钩未钩,似掌似爪,也不知道是哪门子起手式。刚才人体描边用的暗器全部深深嵌入了墙壁中,砖灰扑簌簌地往下掉。
阿白僵立着,忽然问:“你是北舟?”
北舟一愣。
阿白道:“我俩不认识,但你应该记得无名客吧?他是我师父。”
无名客虽然没有名字,却声震江湖,是个仙风道骨的绝世高人。北舟早年四处游历时另有奇遇,曾得他指点一二,与之结成了忘年交。
某次喝酒时,无名客问他为何一直漫无目的地游荡。北舟心情郁郁,说起宫中早逝的慈贞皇后:“故人已逝,我也不知何去何从。”
无名客当场以手蘸酒,在地上算了一卦,末了劝他道:“回都城看看吧,或许会见到故人之子。”
阿白道:“我师父前段时间夜观天象,不知发什么神经,非要让我立即出师,到都城来跟着你混。”
他从怀中摸出一张皱巴巴、脏兮兮的信纸,递给北舟。
北舟读了一遍,面露疑惑:“确实是他的笔迹。但我看不懂他在写什么。”
阿白道:“哦,他说这封信不是给你的,是给皇帝的。”
默默站在一旁的夏侯澹开口了:“给朕看看。”
阿白猛地扭头,浮夸道:“皇帝?活的皇帝!”
夏侯澹:“……”
夏侯澹暗中递了个警告的眼神给他。
阿白却变本加厉:“好俊哟。”
夏侯澹:“?”
夏侯澹读了一遍信,面色凝重,转手递给庾晚音。
只见信纸上笔走龙蛇地写了两行字:皇命易位,帝星复明。荧惑守心,吉凶一线。五星并聚,否极泰来。
庾晚音刚看见头四个字就惊了。
皇命易位?这绝对不是什么相术占卜的通用说法。只有穿越者能看懂,这就是明明白白地告诉你:我知道你换芯子了。
整段话翻译过来就是:我知道你换芯子了,而且换来的人当皇帝可以改变国运。但你命途凶险,只有一线生机,要置之死地而后生,才能化险为夷。
庾晚音与夏侯澹对视一眼,心道:这才是真的开了天眼吧。
阿白道:“师父说你天纵奇才,算是半个大师兄,让我向你多学学。我心想着有多奇才啊,有我奇才吗,就……”
北舟道:“就先找我打了一架?”
阿白哼哼了一声。
北舟瞧着这便宜师弟,心中有些惜才,面上却调笑道:“服了吗?”
阿白顾左右而言他:“所以你在都城就是给皇帝当护卫吗?能带我一个吗?”
北舟看向夏侯澹。
夏侯澹道:“朕有北叔已经够了。”
“别啊,难得我师父一番好意,送我来供你差遣。”阿白在皇帝面前丝毫不怵,甚至有点嬉皮笑脸,“多收我一个也不打紧吧?我的功夫也很好的,可以保护这位——哇,大美人!”
他看着庾晚音。
庾晚音道:“……谢谢。”
夏侯澹又瞪了他一眼。
庾晚音心里也在权衡。原文里没有阿白这号人物,但如今多了两个穿越者,惊动了原本世界里的高人,倒也说得通。
夏侯澹恰在这时低声问道:“北叔,那个无名客……”
北舟作保道:“无名客退隐已久,不理俗事。他会送来这封信,大约是算出澹儿你能保社稷安稳。这小子用的确实是他教的功夫,应该可信。”
夏侯澹便点点头,对阿白道:“跟我们回去吧。”
一行人在夕照中回了宫。
夏侯澹说要给阿白安排个职位,带着他走了。
北舟又用缩骨功换回了嬷嬷扮相,陪着庾晚音回了贵妃殿。“那叔先回房了。”
“北叔,”庾晚音却跟着他进了房中,“我有点事问你。”
“什么?”
庾晚音笑道:“今天你用暗器打穿墙壁,不完全是靠手头功夫吧?别那样看着我,我只是瞎猜的。”
北舟仍旧惊疑不定:“你是如何……”
“第一次见面的时候,你的匕首穿透了一扇木门,仍旧来势不减,让那刺客当场毙命。后来在舟上,你袖中发出的暗器不仅能平飞上岸,而且还能连环发射,完全不带停歇。”
庾晚音探究地看了看他的袖子,赞叹道:“北叔真是心灵手巧,我对机关术也有些兴趣,却死活想不出,何等精妙绝伦的机栝才能做到那样的效果。”
她的分析过程完全是瞎编的。
她知道北舟是个机关术天才,是因为原文就是这么写的。
当初她带着夏侯澹去找这人,心里就存了一个念头。只是北舟视自己的机关发明为绝密,需要共处一段时间,培养一下信任感,才方便对他提起。
果然,北舟一愣之后大笑道:“晚音竟如此聪明。不过也难怪你琢磨不出来,这机关只有我能驱使。”
他抬起手臂,五指一屈一张,袖中“咔嗒”一响。“机栝部件贴合我周身,需要强大的内力催动。真气一转,可以源源不断发出暗器,而且射程极远,无坚不摧。”
庾晚音配合地惊叹了一番,接着面露难色。
北舟以为她会要求一探究竟,正想婉拒,却听她道:“北叔有没有想过造出更强大的机栝?比如,不是用内力催动,而是用火药?”
“火药?”北舟来了兴趣。
“嗯,我觉得以陛下如今的处境,需要一点防身的设备。”
与此同时,阿白将一大把药丸塞给夏侯澹。“都试试,我走南闯北的时候四处搜罗的,全是什么偏方,什么秘药。”
夏侯澹无奈道:“差不多也该放弃了吧。”
“不行,这是我师父当初交代的任务之一。他算出我能帮到你,我就一定能帮到你。”
夏侯澹道:“行吧。”
阿白在他对面坐下,十分娴熟地给自己倒了杯茶。“朝中如何?”
“有点变化,说来话长。你先说说你那边如何。”
“那也说来话长……最近干掉了两个关键人物,为了低调行事很是费了些功夫……”
夏侯澹摆弄着那张皱巴巴、脏兮兮的信纸。
无名客算出夏侯澹换了芯子、写信给他、送徒上门,这一系列都是真事。只不过,这封信是五年前写的,他们的初识也发生在五年前。
阿白汇报了片刻,留意到他的动作,笑道:“花那么大力气跟我演那场戏,是为了骗过我那师兄吗?”
“北舟好骗。不是为了他。”
阿白恍然大悟:“那就是为了骗过那大美人。”
“放尊重点,那是贵妃娘娘。你在她面前要装作刚认识我的样子,别露出马脚。”
阿白心念一转,兴奋道:“她就是你一直在等的那个人吧?”
“不是,是另一个。”
“啊?”
夏侯澹面无表情道:“我等错了,但她来对了。要是她没来,我早已经死了。”
阿白皱眉道:“是我太笨还是你没说清楚?”
“是你太笨。”
阿白:“……”
他突然露出一个恶劣的笑容:“你喜欢她,对不对?”
夏侯澹:“?”
夏侯澹道:“说喜欢就狭隘了。”
“那就是不喜欢?”
夏侯澹:“……”
阿白居然没有听到反驳,稀奇地看着他:“真不喜欢?”
夏侯澹仍是沉默。
喜欢、憧憬、倾慕——他觉得自己胸腔里涌动的东西配不上这些花好月圆的名号。它是一片深不见底的剧毒的海,其中只生长着黑色的海藻。
阿白一跃而起,夺门而出。“那我就不客气了。”
夏侯澹:“?”
阿白重新戴好黑巾,一路摸到了贵妃殿,本想直接溜进去,结果却惊动了暗卫,召唤出了庾晚音。
他大喇喇地道:“贵妃娘娘,我来找师兄切磋。”
“嘘——”庾晚音将他拉进去,悄声道,“北叔在这里是北嬷嬷,不显露身手的。我可以带你去见他,你俩另找地方打吧。”
“……北什么?”
庾晚音将他带进偏院,敲开北舟的房门。“北嬷嬷。”
北嬷嬷疑惑地看着阿白。
阿白对着他浑身直抖,终于绷不住了:“哈哈哈哈,什么玩意儿?”
北嬷嬷“啧”了一声,摇摇头。“还没被揍够是不是?来吧,让嬷嬷疼爱你。”
房门一关,里头乒乒乓乓响了一阵,阿白灰头土脸地出来了。
庾晚音忍俊不禁:“你说你图个啥。”
阿白挠着头,虽然遮了脸,但也能看出是在冲她傻笑。
人在深宫待久了,见到这些不拘一格的江湖人,自然觉得有趣。庾晚音转身道:“喝杯茶歇歇吧。”
阿白看着她窈窕的背影。“娘娘。”
“嗯?”
阿白左右一看,有一片花圃,姹紫嫣红开得正好。
他原地摆开阵势,云手一舞,掌风催动,卷起一阵清风。
庾晚音刚走出两步,忽见无数花瓣从身后飘到眼前,在最后一抹金红色的夕照中翻飞起舞。
她整个人被笼罩进了一团香雾里,惊讶地回头。
夏侯澹正站在她身后。
两个人在如梦似幻的场景里对视着。
庾晚音忽然有些脸热。“你怎么来了?”
夏侯澹微笑道:“找你用晚膳啊。”
不远处,毫无预兆地沦为人形鼓风机的阿白:“……”
夏侯澹拉着庾晚音回屋用膳,阿白则展现了锲而不舍的精神,死缠烂打地跟了过去。“加一副碗筷呗?”
庾晚音惊到了。江湖人胆都这么肥吗?
夏侯澹看了他一眼,面无表情道:“去把那一地花瓣处理了。”
阿白回头看了看。“有宫人在扫了。”
“那去把花圃重新种了。”
“别这么小气,就让我蹭一顿呗……”
夏侯澹咳了一声,用眼神警告他:别蹬鼻子上脸,说好的装作不熟呢。
阿白顿了顿,收敛了一下语气。“我不会白蹭饭的。听说陛下对燕国的消息有兴趣?”
庾晚音一愣,道:“你知道燕国的事?”
她脑中的燕国就是一团模糊的马赛克,只是隐约记得有个内乱设定,细节全没认真看。如今想要引进燕黍、消弭战祸,便琢磨着先从他们内部分出派别,再借力打力。
“知道知道,我知道好多东西呢,我还杀过……”
夏侯澹重重一拍阿白的肩,打断了他的话头,气压很低地说:“坐下。”
夏侯澹挥退了布菜的宫人,只剩三人围坐于桌前,阿白如愿以偿地坐到了庾晚音旁边。
他左右看看,抬手揭下蒙面巾,吃了起来。
庾晚音好奇地看着他的脸,是个相当清俊的年轻人,气质上完全是夏侯澹的反义词。肤色略深,似乎经常在外;一口白牙,专拣肉吃,塞得腮帮子鼓鼓的。
阿白灌了口酒,突然扭头对着庾晚音闷笑,那眼神似乎在说:看我呢?好看吗?
庾晚音:“……”
江湖人都这么不怕死吗?
她忍不住瞥向夏侯澹。夏侯澹也不知有没有留意到这里的戏码,淡然道:“说正事。”
“哦,对对,燕国。燕国就是个落后小国,穷,粮食、布匹都少,所以总想抢我们的。”阿白嗤笑,“都是些未开化的蛮人,但一个个挺能打,跑得又快,每次攻进来烧杀掳掠,抢光了又走了。”
庾晚音道:“那不就是强盗吗?”
“你说他们是强盗,他们还恨我们呢,盼着夏人全死光了,把地儿让给他们。”
夏侯澹道:“燕国王室如何?”
“叔侄争权。现在的燕王叫扎椤瓦罕,他侄子叫图尔,是燕国第一高手。叔侄俩哪儿哪儿都不对付,只有一点志同道合,就是都恨大夏。有个秘闻,说他们在争相往大夏送刺客,比谁杀掉的王公贵族多——不为什么计谋布局,只是为了恨。”
庾晚音扶额道:“哪儿来这么大仇啊?那这俩人中有谁可能被策反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