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心中想着回头得去问问夏侯澹,忽听阿白问:“或者,你要不要跟我一起走?”
庾晚音不确定道:“……什么?”
“我问你要不要跟我一起走。”阿白收敛了跳脱的劲头,一字一顿,说得无比认真。
昏暗的陋室里,他的双眼亮如星辰。“第一次看见你,我就知道你是天上的云雀,不该被困死在这四面宫墙之内。能想出这一个个计划的人,该是何等性情灵动,自由不羁?这样的人只要离开这里,江湖路远,何处不可高飞?”
庾晚音猛然扭头看了门口一眼,压低声音道:“你知道自己在哪儿吗?你在皇宫里,拉皇帝的女人跑路?”
“不用跑路。只要你点头,陛下那边自有我去说服。”
庾晚音简直惊呆了。“你还想说服他?”
“我有他必须接受的理由。”
庾晚音:“……”
这人别是疯了吧。
尽管觉得无稽,她还是有几分感动。“无论如何,谢谢你说这些。”
阿白听出了其中的拒绝之意,瞬间蔫了。“别急着回答,求你了。”
庾晚音哭笑不得。“阿白,你这样的英武少侠,总会遇到佳人相伴的。”
阿白垂头丧气。“是我不够好吗?”
“不是……”
“如果不是跟我一起呢,你会想出去看看吗?”
庾晚音张着嘴顿住了。
她想起自己刚来时做过的逃离这一切的美梦。
阿白握住她的肩。“晚音,我来都城的路上,见过千山落日,繁花铺锦。为自己思量一番吧,你在这天地间走一遭,到底要什么。”
他一握即放,端起两盘西瓜,径自走出去了。
庾晚音被留在原地,恍惚了一阵子。
那大漠孤烟、戈壁驼铃,那三秋桂子、十里荷花,她上辈子挤在格子间里错过的人间,这辈子也依旧无缘得见了吧。
庾晚音深吸一口气,洗净了手,想着得快些回去,却没料到一脚踏进院中,就瞧见两道并立的背影。
阿白拉着夏侯澹站在院子中央,仰头指着什么,道:“瞧见没?”
夏侯澹也仰着头。“月亮的左边吗?”
阿白道:“快连成一条线了。”
庾晚音下意识地跟着抬头,只看见满天繁星,缭乱无序,并没瞧出什么线条。
阿白道:“好好想想我师父的信。他老人家还有一句话托我带到:你们的相遇或许并非幸事。”
夏侯澹嗤笑一声道:“你现编的吧。”
阿白怒道:“我可不敢拿师父开玩笑。”
夏侯澹道:“觊觎晚音你就直说。”
庾晚音:“……”
她琢磨着是不是该退回厨房。
阿白是习武之人,耳力极佳,听见了身后微弱的气息,却故作不觉。“就算不是为了你自己,你也为她想想呢?”
夏侯澹沉默。
阿白开始举例:“你贵为天子又如何,能保护她不受欺负吗?”
夏侯澹道:“这倒是能。”
阿白:“?”
阿白重整旗鼓:“你能为她三千弱水只取一瓢吗?”
夏侯澹道:“这也容易。”
阿白:“?”
在他们身后,庾晚音屏住呼吸,一动都不敢动。她的心跳声太响,她甚至疑心它已经盖过了蝉鸣。
阿白本想让庾晚音看清男人的丑恶面目,万万没想到这厮居然如此回答,气急败坏道:“就算这些都有了,她也只是笼中之鸟,永远不得游戏人间,潇洒快活!”
“阿白,人间并不全然是拿来游戏的,她有她的抱负。”
阿白怔了怔。
夏侯澹仍旧负手望着夜空。“你只当她是小雀,需要放飞,却不见她平正高洁,皎皎如月,能照彻千里碧空。”
阿白:“……”
阿白无力地扯扯他道:“咱回屋里吧。”
“不过你说得对,她在这里,确实很难快活。”夏侯澹道,“有一天她实现了抱负,想要离去,那时我若不在了,你就带她走吧。”
阿白欲哭无泪。“求你别说了。”
庾晚音一直站在院中,等到夜风吹凉了面颊,才若无其事地回到屋里。
阿白正发了狠地跟北舟对打。
夏侯澹看看庾晚音,问:“怎么去了那么久?”
庾晚音不敢跟他对视。“哎,人有三急。”
端王朝城中各处柳陌花巷派了探子,一连蹲守数日,这天傍晚终于有了情报:皇帝身边那个高大的蒙面高手出现在了怡红院,没去找姑娘,却在那蓬莱台下听起了戏。
这情报倒是与庾晚音的密信对上了。
于是端王手下的刺客们迅速聚集,混入了衣香鬓影中。
所谓的蓬莱台就是个戏台,只是因为设在楚馆内,与寻常勾栏瓦肆不同,布置得粉帘纱幕、香烟袅袅,台上演的也不是什么正经戏。
一群色眯眯的看客正冲那扭着水蛇腰的花旦叫好,一个长着媒婆痣的老鸨穿行在人群间,赔着笑收赏银。
刺客们转头四顾,很快搜寻到了高大的目标。
为首的悄然一比手势,众人散开,隐去了鬼门道。
这鬼门道便是通向戏台的门,以绣金屏风隔开。刺客们藏在此间按计划行事,迅速换上了唱戏的行头。
为首的刺客却偷偷潜到那老鸨身后,作势与她勾肩搭背,冷不防亮出袖中短匕,悄无声息地抵住了她的脖子。
老鸨吓白了脸,颤声道:“这位爷,有话好说。”
刺客头子道:“借一步说话。”
他拖着老鸨走到角落无人处,收起匕首,威逼完了又利诱,塞给她一个钱袋。“下一场,换我们的人上去唱戏,别惊动台下看客。”
老鸨掂了掂钱袋,夸张地拍拍胸脯,一惊一乍道:“噢哟,可吓死我了,这点小事爷说一声就成嘛,何必拿刀吓人……”
刺客头子不耐烦道:“少废话,去办吧。”
老鸨却还在喋喋不休:“只是我们怡红院也有怡红院的规矩啊,胡来是不行的,有些细处还得请爷原谅则个……”
刺客头子干的就是刀口舔血的活计,哪儿有那么多耐心给这老鸨,只当是威逼没到位,一拳便砸向她的肚子。
拳至半空,忽然无法再进半寸!
老鸨一手捏住了他的手腕,便如捏着一枚绣花针,甚至还翘起了兰花指。“客官好凶哟。”
刺客头子:“!!!”
数招之后,刺客头子被反剪了双手按在地上,动弹不得。
媒婆痣老鸨轻轻松松卸了他的下巴,将一枚药丸塞入他口中,又将他脱臼的下巴装了回去,贴在他耳边道:“这是毒药,我有解药。你得照我说的行事,事后才能来取。”
刺客头子问:“你是谁?”
老鸨笑道:“少废话,去办吧。”
鬼门道后的众刺客已经换好了戏子行头,正在检查随身短匕,刺客头子阴着脸来了。
刺客头子一伸手,将一捧短匕分给众人。“换上这些。”
有刺客不解道:“为何?”
刺客头子冷冷道:“上头的指令,别问,换完就上台了。”
众人只见这些短匕的尖端绿莹莹的,不知是什么厉害毒物,只当端王要拿它对付这次的刺杀目标。情急之下也无暇思索,出于惯性听令换上了。
绣金屏风一开,换了新戏,是一出《鱼篮记》。
阿白坐在台下跟着叫好,手执一把折扇缓缓摇着,一副偎红倚翠的大爷做派。只是蒙了面,看不出本来面目。
这种莺歌燕舞之处,就连戏也唱得狎昵。化身美女的鲤鱼精柳眉杏眼,咿咿呀呀声如莺啭,东边摇两步,西边摇两步,作势躲避着天兵追捕。
急管繁弦,天兵上场,鲤鱼精摇曳到了戏台边缘,竟纵身一跃,稳稳落到了蓬莱台下。
看客沸腾了。
鲤鱼精在人群间提着身段跑,天兵在后面张牙舞爪地追,不知不觉间,接近了阿白。
阿白仿佛毫无觉察,仍在乐呵呵地叫好。
说时迟,那时快,那鲤鱼精纤纤玉手一翻,不知从何处翻出一把短匕,骤然间刺向了阿白!
阿白折扇一张,几乎下意识地抬手招架。匕首从扇面穿破,裂帛之声惊退了四下的看客。
折扇又猛然一收,扇骨牢牢卡住那把匕首,竟撞出了金铁之声。
阿白一手持扇,一手并指,闪电般刺向鲤鱼精的要穴。鲤鱼精拼着受他一击,竟然不退。与此同时,追兵已至,众刺客从四面八方冲向阿白,手中匕首闪着森然的光。
阿白大喝一声,一掌拍飞了鲤鱼精,却再也退不出包围圈!
血染扇面,泼溅得花红似锦。
一个时辰后,双腿发抖的探子朝端王汇报:“派去的所有刺客,全灭!”
夏侯泊举起茶杯的动作微不可见地顿了顿,仍是优雅地呷了一口。“说说。”
探子道:“当时一打起来,所有人四散奔逃,属下躲在不远处的廊柱后头偷看,见到那厮被刺客围攻,血溅三尺啊!”
探子说着说着,慷慨激昂起来:“匕首白进红出,刀刀入肉,他不知挨了多少下,竟然就是不倒!简直是一夫当关,万夫莫开——人都跪到地上了,还是没倒,愣是杀死了最后一个刺客,这才长笑数声,躺下不动了——”
夏侯泊道:“让你来报,没让你说书。”
探子磕头道:“属下所言,绝无半字夸大!”
夏侯泊轻轻放下茶杯,蹙眉道:“尸体呢?”
“人死之后,龟公上来,把所有尸体全拖走了,血迹也清扫了。属下知道这种地方都有个后巷,是用来运死人的,就绕去那后巷拦住了人,花了些钱,把尸体藏到了隐秘之所。殿下可要去看看?”
那蒙面高手的尸体惨不忍睹,要害处几乎被捅成了肉泥。
夏侯泊面不改色地查看一番,伸手揭开了他的面巾,对着这张脸皱了皱眉。
此人嘴角有疤痕,是生疮之后留下的,瞧去有一丝眼熟。
夏侯泊转头问探子:“你在怡红院见到的,确是此人吗?”
探子连连点头:“属下认脸很有一套,他当时虽然蒙面,但眉眼还是露出来的,确实就是这个人。”
夏侯泊吩咐手下:“查明此人身份。”
他正要转身离开,又顿了顿。“还有,刺客的尸体和随身之物,也要仔细查看,不可有任何遗漏。”
尸体和随身之物没查出异常。
那高手的身份倒是很快揭晓:太后身边功力最强、手段最狠的暗卫,专门替她杀一些不好杀的人。原本就在端王党的黑名单上。
这疤脸平素确实喜欢听戏,当日出宫替太后办事,回程中拐去了怡红院,最终将命葬送在戏台下。
夏侯泊听完汇报,略带兴味地微笑起来。“太后娘娘的得力干将,在皇帝身边保护他?”
谋士道:“太后竟向皇帝示好了?”
夏侯泊道:“或许是示好,或许是监视,总之,她确实藏了些本王没发现的心思呢。”
与此同时,太后正在暴怒摔碗:“无缘无故,端王居然杀了哀家的亲卫?!我看他是活够了!”
心腹道:“要不要治他的罪?”
太后又摔一个碗。“全是废物!若能早些治他的罪,又怎会容他嚣张到此时!”
端王与太后的斗法渐趋白热化。
跟原文相比,情节走向没有太大变化。太后虽然气焰盛,谋略布局却比不过端王,已然节节败退,露出颓势。
换句话说,鹬蚌相争接近尾声,留给夏侯澹韬光养晦的时间也不多了。
庾晚音回房时,发现枕边多了一个东西。她捧起细看,是个粗糙的木雕,双翅张开,引颈而鸣。她猜测是阿白雕了一只云雀。
庾晚音用指尖轻轻摩挲着木纹,扭头望向冷宫狭窄的窗户。
夏侯澹跟了进来。“那是什么?”
庾晚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