与其说是某个人害他……不如说是彼苍者天,要让他一步步走向疯狂。

林玄英坐在马上瞥了一眼日头,抬起一只手。“停。”

跟在他后头的黑衣人训练有素,纷纷勒马,庞大的队伍骤然急停,除去草木簌簌,竟未发出一丝多余的声响。

林玄英手搭凉棚朝前望去,四下林木渐疏,山势低平下去,再往前就要进入村镇了。

身后一人越众而出,朝他道:“副将军。”

林玄英跳下马来,随手将马拴在树上。“原地驻扎吧,等夜间再分批行进。”

“是。”

在他们身后,浩浩荡荡的黑色军队一眼望不见尽头,沉默地隐入了深林中。

林玄英问:“照这个速度,多久能到都城?”

手下道:“若无阻挡,十五日可至。”说着欲言又止地看了他一眼。

林玄英出发得挺早。

甚至在端王的手信寄来之前,他就已经找上了尤将军。“端王要反,单凭他那点私兵不够,必然会从三军借人,合围都城。按理说中军与他蜜里调油,但眼下燕国在内乱,中军要为边防留人,没法全部出动。所以他很快就会找上右军。”

尤将军脸上的肥肉都在打战。“我们南境也不太平啊!”

羌国女王原本正与燕王打得火热,都已经要联姻了。如今图尔气势汹汹一朝杀回,杀得燕王丢盔弃甲,节节败退,竟逃进了羌国境内。

羌国本就是菟丝子一般依附于燕国的弱小国家,这回遭了池鱼之殃。兵荒马乱中,大量难民无路可逃,朝大夏拥来。

这群羌人本身没什么武力,耍起阴招来却一个赛一个地狠。偷点钱粮只能算入门的,甚至有人先是装作行乞,进入好心的农户家中,冷不防在井水中下毒,屠了全村老幼,再挨家挨户搜刮细软,扬长而去。

尤将军这草包在南境过惯了舒坦日子,何曾遇上过这等阵仗?正自焦头烂额地搜捕难民,一听林玄英的话,只觉眼前发黑。“那咱们要是出不了人……端王会不会发怒啊?”

听这楚楚可怜的问法,不知道的还以为端王的人正飞在天上,拿弓箭指着他脑袋呢。

林玄英自然听得出,他真正问的是:“端王会不会收回许给我的好处啊?”

林玄英一哂:“你守着这头,我带点人出去。”

尤将军骇然:“玄英你不能走!你怎么能在这时撂挑子?”

“……那我留下,你去干禁军?”

尤将军不吭气了。

所有人都知道,连他自己也知道,右军实际上是靠谁在撑着。

林玄英站在他面前,足足比他高出一个头,皮笑肉不笑地行了个礼。“将军放心吧,我不会带走很多人。”

他带的人手的确不多,却尽是精锐。

林玄英接过水壶喝了一口。“另外两军出了多少人,探到了吗?”

“中军约莫五万人。”

“嚯,五万……洛将军这是豁出去,誓要与端王同生共死了。”

“左军行踪更隐蔽,但派出的人数应当在我们之上。”

林玄英顿了顿,语气平板道:“都城的禁军加起来也才堪堪过万。”

即使周围的州府驰援,论其兵力,在身经百战的边军面前也不堪一击。除非皇帝藏了什么天降奇兵,否则一旦三军形成合围,他在都城里插翅难飞。

只不过对参战的将士们而言,这注定会是一场耻辱的胜利。从此之后千代万代,他们将永远背负叛军之名。

前来汇报的手下年纪很轻,几乎还是个少年。林玄英在余光里看见他忍了又忍,还是开了口:“副将军……属下从军时,原以为纵使埋骨,也该是在沙场。”

林玄英目不斜视,扣上了水壶。“找个地儿歇息吧。”

练了球的小美女们以为终于摸准了庾晚音的喜好,当即在御花园中支起了球桌,以不畏严寒的奋斗精神打起球来。

幸而天气晴冷,无风无雪,打着打着也就热乎了。

庾晚音当时只是随口一说,其实她根本不会乒乓球,更何况这绣球基本可算是一项新运动。但大家菜得半斤八两,加上拍马屁的有意放她水,倒也有来有回。

场面一时虚假繁荣。

几轮下来,或许是大脑开始分泌多巴胺了,又或许是宫斗场景成功进化到了单位团建,庾晚音久违地浑身松快,渐入佳境,甚至连旁人的叫好声突然弱了下去都没察觉。

直到漏接一球,她笑着转身去捡,才发现绣球滚落到了不远处的一双脚边。

那双脚上穿着朝靴。

庾晚音:“……”

夏侯澹俯身拈起那绣球。“这是什么?”

众妃嫔行过礼后低头站在一旁,大气不敢出,全在偷看庾晚音的反应。

皇帝昨夜发疯、庾妃今早封后——这两则新闻之间,到底是个什么逻辑关系?无数颗脑袋绞尽了脑汁都没想明白。

其实能在这样一本水深火热的宫斗文里存活到今日的人,多多少少都领悟了一个道理:在这儿活下去的最佳方式,就是不要作死。无数个惨烈的先例证明,斗得越起劲儿,死得越早。

但这条规则对庾晚音不适用。

庾晚音入宫以来,扮过盘丝洞,也演过白莲花,藏书阁里的大才女,不会唱歌的傻白甜,不谙世事吃货挂,怒?皇帝清流挂,凄风苦雨冷宫挂……恨不得把每一种活不过三章的形象挨个儿扮演一遍,各种大死作个全套。

以至其他人有心学一学,都不得其法,因为她们至今分析不出皇帝吃的是其中哪一套。

或许其精髓就在于这种包罗万象的混沌吧——有人这样想。

可如今她当了皇后,正值春风得意时,总该流露出一点真性情了吧?

这帝后二人如何相处,直接关系到前朝、后宫日后的生存之道,必须立即搞清楚。

庾晚音想不出更好的答案。“乒乓吧。”

“乒……”夏侯澹狐疑地看了那绣球一眼,眼中写满了拒绝。

庾晚音摆了摆手,示意他别挑刺了。“能打的能打的。”说着接过球去,示范着发了一球,对面小美女没敢接。

夏侯澹抽了口气。“你这拍都……”没拿对。

庾晚音:“?”好家伙,还是个行家?

她用眼神问:你要加入吗?

夏侯澹摇摇头,温声道:“皇后累了吗?”

庾晚音听出他是有事找自己,忙道:“确实有些累了,今日就到此为止吧,改日再来。”

对面小美女这才回过神来,嗫嚅着应了:“娘娘保重凤体。”

等庾晚音坐上龙辇去远了,众人茫然地面面相觑。

别说如何相处,她们甚至都没看懂那俩人是如何交流的。

用神识吗?

龙辇上,庾晚音贴在夏侯澹耳边呼出一口白雾。“怎么了?”

夏侯澹道:“边军有人偷偷动了。”

“哪一边?”

“三边都有,具体人数还未查明。看来夏侯泊等不住了。”

庾晚音在他开口之前已经隐隐猜到了。

此事他们早就商讨过,也想到了一旦夏侯澹稳固住中央势力,端王只能去借边军。如今三军皆被他买通,只是应了最坏的一种设想。

所以她平淡地接了一句:“那我们也抓紧吧,趁着他的援军还没到。”

“嗯,我跟萧添采说了,太后的吊命方子可以停了。”

庾晚音问:“那她还能苟活几天?”

夏侯澹委婉道:“萧添采会停得比较艺术。”

庾晚音:“……”

她转头望了一眼。

夏侯澹握住她的手。“在看什么?”

“没什么。”冬日的阳光总是格外珍贵,庾晚音忍不住对着御花园的花草多望了一会儿,隐隐预感到那“改日再约”的下一次乒乓球赛,怕是遥遥无期了。

“浮生半日闲,果然是偷来的。”

萧添采办事十分利索。

翌日深夜,庾晚音被一阵急促的敲门声惊醒。安贤在门外颤声道:“陛下,太后不好了。”

这声通传如同发令枪响,庾晚音倏然清醒过来,转头看向身边的人。

夏侯澹也正望着她,轻声问:“准备好了吗?”

庾晚音点点头,道:“走吧。”

为了表达悲痛,安贤今日的唱名声格外鬼哭狼嚎一些:“皇上驾到——”

夏侯澹携着庾晚音的手走下了龙辇。三更半夜,冷风刺骨,冻得庾晚音一个激灵。

有侍卫跟了上来,在他们身后低声道:“尚未发现端王的人。”

暗卫已经在太后寝宫周围蹲伏多时了。只要太后一断气,端王随时可能行动。所以从现在开始,他们就进入了一级戒备状态。

夏侯澹不着痕迹地微一点头,走进了大门。

正屋里已经跪了一地宫人,动作快的妃嫔也火速赶来跪好了,一个个面色惨白,端出一脸如丧考妣的神态。但眼泪尚未酝酿出来,说明太后还剩一口气。

庾晚音跟在夏侯澹身旁越过人群,走向里屋,不经意地瞥了众人一眼,微微一愣——好些人都在偷看她。

更确切地说,是在偷看她的肚子。

那探究的目光近乎露骨,庾晚音本能地感到不适,举起袖子挡了一下。

于是更多的目光直勾勾地射了过来。

庾晚音:“?”

几个老太医从里屋迎了出来,后面跟着作为学徒的萧添采,众太医照着流程往夏侯澹跟前一跪,老泪纵横道:“老臣无能,老臣罪该万死啊……”

夏侯澹也严格遵照流程,一脚踹开为首的老太医,急火攻心地冲了进去,人未到声先至:“母后!母后啊!”

里间空气混浊,弥漫着一股不妙的味道,由排泄物的臭味儿与死亡的阴冷气息混合而成。

床上的太后已经换上了寿衣,形容枯槁,四肢被人摆放端正了,双手交叠于胸前,僵尸般直挺挺地躺着,一双眼珠子几乎暴突出来。

小太子跪在一旁角落里,缩成一团,几乎像个断了线的傀儡,走近了才会发现他在瑟瑟发抖。

夏侯澹道:“啊!”他声音大得离谱,似乎是为了确保外面的人都能听见,“母后且安心,儿子来了!”

庾晚音:“……”

她今日算是见识到了演技的巅峰。

夏侯澹居然能一边语带哭腔,一边对床上之人露出一抹饱含恶意的微笑。

太后被他激得整个人抽搐起来,却只能发出“呃啊啊”的声音。

夏侯澹一屁股坐到床沿上,贴心地伸手帮她掖了掖被角。“儿子都明白,都明白。”

四目相对,夏侯澹的眼前浮现出初见之时,那雍容华贵、不可一世的继后。她殷红的指甲划过他的面颊,刺得他眼皮直跳,却不敢躲闪。

当时的他如同一只待宰羔羊,唯一能等待的只有他人的垂怜。

若说她在这十余年里真正教会过他什么,那或许就是:不要等。

太后指甲上的蔻丹早已剥落得一片斑驳。她瞪着夏侯澹抽了半天,每抽一下,出气就更多,入气则更少。

夏侯澹问:“什么?小太子?”他朗声道,“母后不必担心,朕必然会好——生——照料他。”

借着床帐遮挡,他对着太后比画了一个抹脖子的手势,笑得更喜庆了。

太后:“……”

夏侯澹以为她这一下就该气死了,她却仍旧万分艰难地喘着气,无神的眼睛直对着他,嘴唇微微嚅动。

奇怪的是到这境地,她的眼中反而不剩仇恨了,残存的只有不甘。

夏侯澹揣摩了一下此时她的走马灯里能闪过什么画面,愣是没想出答案。

她没有爱人——她亲口告诉过他,她今生最恨的就是先帝。

她没有情人——这么多年她连个裙下臣都没养过。

她也没有子嗣——早在她爬上后位之前,老太后就夺去了她这辈子受孕的可能。

或许从那时开始,她一生所求就只剩权柄了。

弄死老太后、熬死先帝、控制夏侯澹、操纵小太子……何必爱世人?何必索求爱?与人斗,其乐无穷。夏侯澹毫不怀疑,她即使成功弄死了自己与端王,也会不知疲倦地继续斗下去,直到生命尽头。

可惜,她输得太早了。

太后如同垂死的鱼一般猛烈挣扎起来,口型接连变换,发出含混的声音。

夏侯澹不愿俯身去听,就偏了偏耳朵,不耐道:“什么?”

太后突兀地笑了一下,她慢吞吞地说了几个字。

夏侯澹顿了顿。

太后搁在胸前的手颤颤巍巍地抬起一寸,又猛然跌落下去,头也偏到一旁,再也不动了。

死寂。

太医在一旁听着不对,跪行过来撩开床帐,象征性地把了把脉,又翻了翻她的眼皮,颤声道:“陛下……陛下……”

夏侯澹维持着坐姿一动不动。

跪在床尾的庾晚音等了十几秒,莫名其妙,只得起身走过去,拉他站了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