末了,落款:梨花舍人。
掌柜看着那字良久——当今陛下所擅的飞云体。他身居京城,干着迎来送往的买卖,听过的见过的不少,市井上仿飞云体的人如过江之鲫,写得这般好的,他还是第一次见。他笃定能写得这样好字的人,非富即贵,就算是个落魄秀才,来日也能中个进士什么的。
行走江湖,谁都有个马高蹬短的时候,不如现下对此人热络些,将来或能留份情面。
“如何,这幅字抵得一顿酒钱么?”阿九淡淡笑道。
掌柜捋了捋须,又将阿九从头到脚打量了一番。
“抵得,抵得。”掌柜点着头,又从柜上取来几锭银子,双手捧上,道,“不仅能抵得,小老倌儿还需给公子钱。”
阿九颔首,从那几锭银子中取了最小的一锭,道了声谢,带着乌兰走出酒馆。
乌兰叽叽喳喳道:“阿九,原来你一个养马的还会写字,写的字还这么值钱,依我说,你不必回宫养马了,就在临安城卖字。你负责写,我负责给你吆喝。指不定哪天,就富贵了。”
阿九仰头,看了看夜空,道:“我得回宫。祖上的基业,还得我去中兴。”
原来在宫里做仆役还有这么多道道。乌兰似懂非懂地点点头。
途经西市的一家小摊子,阿九闻见糯米包的香味,他顿了顿,下了马,买了两个糯米包,递了一个给乌兰。
糯米包是江南的吃食,乌兰从前没有吃过,一番折腾,肚子还真的饿了,急急塞进嘴里,黏牙,乌兰烫得直哈气。
阿九又笑了。
乌兰瞪了他一眼,他笑得更凶了。
开怀大笑,是一件舒畅的事。
阿九笑够了,带着乌兰坐到凤凰山脚下的一棵大树下。星星疏疏朗朗的,他咬了一口糯米包,道:“我小时候,我娘总给我做糯米包。她是江南人。”
乌兰道:“那她现在在哪儿呢?”
“她很早就去世了。”阿九低下头。
昌启之耻中,先帝被掳,漓妃殉国,是汉人们羞于在史书上写下的一笔。
那一年,阿九十岁。大臣们拿幽州十城,议和,换回了先帝。
阿九站在宫门口,看着父皇披着晚霞回来,他四下张望,没有看到母亲的身影。他不敢问父皇,也不敢问别人。他偷偷地躲在一棵大树后头,哭了好久。
母亲对于他而言,是温柔的手掌,是声声的“九郎”,是热气腾腾的糯米包。
母亲去世后,他像是失去所有屏障与保护的孩子,“噗通”一声,掉进宫廷、朝局复杂又凶险的倾轧中。
父皇重病,皇兄理政。他作为一个碍眼的皇子,被送到北凉做质子。
他从那时起,心就像潮湿角落长出的苔藓,缄默,轻盈。
他被北凉军锁在笼子里,当作牲畜对待。
他不动声色,煎熬着,等待着。
皇兄荒淫无道,暴毙。他的机会终于来了。没有人比他更渴望权力。若他拥有了权力,一定会让中原强大。那是在笼子里日复一日旺盛生长的欲望。
为了这份欲望,他可以无穷无尽地忍耐。他戴上方灵山送给他的香囊,借方砚山之力,离开黑水镇。他答应宋誉铭,照顾他的妹妹,得宛平府全城护军以命相保。一路艰险,他回到洛阳,登基称帝,朝臣们山呼万岁。